九歌(2)

“莘阳君……”王太后悄无声息地笑笑。

子暾蹙了蹙眉:“母后可是不信莘阳君有辅政之才么?”他走至母亲身边:“莘阳君五岁能诗,七岁作赋,十六岁出使芑国,以己之力成功化解了一场战争。且品性高洁,有圣人之风,隐居幽篁山时,将每年俸禄采邑所得皆赐予灾民贫家,自己箪食瓢饮度日,人莫不称贤。”

王太后默不作声,子暾倒是越说越兴起:“母后听说了么?樗国人私下称莘阳君为‘云中君’。云能化雨,雨润山川,这是将他比作云神!据说早年樗国大旱,十月不雨,莘阳君自己请命出城祈雨,仪式才毕,雨就下了起来……”

这时有风吹进,间有潮湿的味道,子暾大感惊喜,疾步走出大殿,凭栏仰首望天,再转身对母亲道:“看,他真是云中君呢!刚回来就给洺城带来一场及时雨……”

王太后忽地大咳起来,一手引袖掩口,一手抚胸,咳得辛苦,眉头也紧锁。

子暾惊惶地奔回,连声问:“母后怎么了?”手忙脚乱地指挥人取药寻医,待药汤取回,又一下接过,一勺一勺亲手喂母亲服下。

药汤的暖意化入体内,起初的不适感随之消散,王太后闭目仰靠在椅中,气息亦逐渐平复。

“母后,你好些了么?”

听见这声音,王太后睁开眼睛,那一瞬眼前景象有初醒般的模糊感,继而沉淀出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身影,华丽而含愁的身影,在微笑之前,他努力展开微蹙的眉,温和地问:“现在好些了么?”

恍惚间,一切悄然改变,她仿佛身处多年前的樗国旧宫,薄绸轻纱帷幕重重的宫室锁住暗淡的光线,稀薄的空气中飘浮着瑞脑香,一位气息奄奄的美人躺在凤榻之中,像一泊即将消融的冰雪。

而他,那美如光线的少年,带着含愁的微笑问病中的美人:“母亲,你好些了么……现在好些了么?”

在当时旁观的她听来,他的声音如林间清风那般令人愉悦。所以她常常不自觉地在心里重复他的话:“母亲,你好些了么……现在好些了么?”

“现在好些了么?”又有人问,这次近乎焦虑地。

她收摄心神,回到此间时空。“嗯,好些了。”她含笑点头:“子暾,我没事,只是风有些凉。”

子暾如释重负地微笑。王太后半晗双目凝神看他,忽然想起,他如今也是十七岁,就如她初见他时。

最后的那个“他”,不是子暾,而是子暾仰慕的莘阳君。十七岁的莘阳君亦非莘阳君,他那时的身份,是公子凭祎。

(待续)

一、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九歌·云中君》

初见他时,她不过是十岁的幼女。

她的父亲岑飏是樗王宫中的医官,膝下仅有她一女。伏波,是她的名字。

十岁之前,伏波从未离开过幽篁山。那是她的故乡,她的父亲在那里遇见她的母亲,此后一同生活了八年,直至她母亲病逝。

岑飏很悲伤,枉有一身绝妙医术悬壶济世,却终究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但无人因此否定他,他仍然是声名远扬的神医,就在岑夫人逝世后一月,樗王璆琅一纸诏书将他召入宫中任医官。他把女儿留在幽篁山,直至她十岁的某天,他自宫中来,对她说:“伏波,明晨去山巅采一瓶秋露,随我入宫。”

传说幽篁山是洺水女神栖居之地,山巅草木秉承日月精华,生长得格外地好,而露是由润泽的夜气在草木上沾濡而成,最为明净香洌,用来洗目拭脸,能聪耳明目、轻身,使人肌肤润泽,不易衰老,饮之则令人延年不饥,亦可解毒、治百病。

以秋露治病,岑飏以往也曾做过,但专程自宫中赶来取,尚是首次,且命自己女儿亲手采集并送往宫中,是取童女纯净不损药效之意,可见此番医治之人,身份必定异常重要。

伏波便以玉碗采了秋露,仔细收入玉瓶之中,再亲手捧了,乘马车随父亲入宫。

一重又一重次第启开的宫门和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回廊是王宫初次给伏波的印象,捧着玉瓶一路走,累得欲哭无泪,才抵达停步的宫室。然而她的工作并未结束,父亲又引她入一间药房,取出粒精心研制的灵丹,命她以秋露煎开,最后将煎好的汤药搁入托盘中,让她举至齐眉,再带她缓步走入正中的宫室。

一缕风也无,繁复的纱幕以纹丝不动的姿态低垂,她看见有淡淡青烟自金兽口中逸出,香气幽浮于房中,应该是起安神的作用,她却觉得那像是一层密织的轻纱,缠绕在身上,掩住了口鼻,她立时开始怀念宫外清新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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