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22)

如骨?如血?再回想叔父用的词,子暾几乎有些惊呆了,可疑的碎片在脑中碰撞:幽篁山、杜若、母亲每次在听人提起莘阳君时那异乎寻常的冷淡……甚至,还有公子祺和桑洛……

啊,为何想起他们!子暾忽然暴怒,猛地站起,朝还欲对他说什么的莘阳君斥道:“放肆!你竟敢直呼寡人的名字!”

莘阳君一怔,立时回复常态,欠身道:“大王恕罪。”

子暾一振广袖,指着门外厉声道:“滚,滚出去!”

莘阳君在子暾的盛怒下以平静语气告退,垂目倒退几步,才转身出门,一如为臣应有的恭谨。

待他身影消失,子暾复又倒坐在椅中,额头有冷汗渗出,青红不定的面色,心生难言的惶恐。

须臾,那门前,有一角衣裙悄然于侧边逸出,一女子越过门槛缓缓走进,却是溪荪。

她以古怪的眼神看他,轻声道:“大王,那是不孝的。”

那一晚,子暾甫出现在伏波宫内,伏波便觉察出了他异样的情绪。

他摒退了所有宫人,枯坐在她身边看她修剪花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貌似无干系的话。

母后最喜欢杜若罢?真巧,莘阳君也喜欢,他府中就种植了许多,花开的时候,他身上都带有杜若香。

莘阳君说,他日归隐,仍会回幽篁山……那是母后的故乡,风景一定很美罢?几时有闲,子暾也想去看看。

昨天,有一后宫女子说,我与莘阳君长得颇相似。我照照镜子,是觉有几分像……

今日,莘阳君与溪荪都与我说了奇怪的话。莘阳君说,我之于他,如骨如血。我斥责了他。而溪荪说,那是不孝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伏波推开花枝,搁下剪刀,侧身面对子暾,直接问。

“我的父亲是谁?我是谁的儿子?”子暾陡然发问,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盯牢母亲,仿佛在抓紧最后一块救生的浮木。

伏波冷眼看他,反问:“你这大王,是如何当上的?”

子暾答:“是父王传位于我……”

“不对。”伏波断然道,“他从未有过传位于你的意思。你能即位,是因为他没有选择,樗国臣民也没有选择。天下人都知,你是樗王玄湅唯一的儿子。”

子暾默然,沉吟不语。

伏波和缓了语调,轻声问他:“现在,你知道答案了么?”

子暾抬目看看母亲,终于,郑重点了点头。

伏波便笑了,取丝巾为他拭了拭额角的微汗,无比怜爱地:“都这般大了,还时时把喜怒搁在脸上,人只当你是透明实心人,这怎么行呢?”

又过数月。依然是莘阳君辅政,子暾言听计从,王国于安宁的氛围中逐步繁盛,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次年的春季有些异常,一直是春阳杲杲的天气,应有的雨季却迟迟未来,已影响到农耕水利,臣子们恐延续至夏季会演变为大旱,便奏请子暾早作准备,并参照莘阳君故事出城祈雨。

子暾当即应承,但说:“此番旱情也许与前次两场战争有关,杀戮过甚,上天必然不喜,如常祈雨只怕无济于事,寡人有意乘龙舟入洺水巡游,沿途祭祀天、地,及山神河伯,求上天早降甘霖,并请诸神佑吾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众臣称善,惟莘阳君觉无此必要,说君王不可擅离国都,出城祈雨即可,毋须巡游数百里。但子暾坚持,并私下恳求莘阳君道:“我近日常梦见桑洛,她每以哀凄神色对我说,她魂锁江心,终日孤寂,难禁洺水寒。故我亦想借祭天地诸神之机亲临洺水,为她祝祷,愿她早日飞升,免受这黄泉水冷之苦。万望叔父成全。”

莘阳君见他如此恳切,提起桑洛又是一番黯然神伤景象,目底郁色令人动容,终于颔首同意。

子暾立即命人备祭品、造龙舟、选吉日。不料一切就绪,随行臣子侍卫整装待发时,子暾却病倒了。

说是感染风寒,而临行前夕病势骤然加重,浑身发热,面色潮红,虚弱得连睁目都很困难。

预定启程之日莘阳君入宫请安,见子暾仍昏昏沉沉地躺于病榻中,走近以手抚他额,那烫手的温度使他不由悚然一惊,便道:“大王既龙体欠安,宜安心休养,祭天之事日后再议。请大王命臣传旨,取消今日行程。”

子暾却坚决摇头,硬撑着坐起,对莘阳君道:“吉日已定,并早就诏告天下,若如今取消,恐天怒人怨,将来遭天谴,为国引来更多祸事。”

莘阳君凝眉道:“但大王若不顾病势巡游,舟车劳顿,必有大碍。”

“叔父,”子暾忽地紧握住莘阳君的手,“请叔父代我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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