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与热花雕(89)

苗凤花已经确定怀孕,但因为是做的试管婴儿,又是大龄产妇,医生建议她最好住院保胎,为了保住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命根子,她再不情愿也还是住了下来。

眼下,得知陈年已经知道她妈妈去世的消息,路吉祥更是坐不住了,而且,陪在陈年旁边的那个男人,虽然不怎么拿正眼看他,神色也清清淡淡的,可在那波澜不惊的目光注视下,路吉祥忽然产生了一种被洞悉所有真相的恐惧不安感,后背阵阵发凉,他没坐几分钟就找借口走了。

那矮胖的背影,像是逃命似的夺门而出。

“我舅舅也是很早就知道了,对吗?”陈年收回视线,她想起路招弟和自己提过,舅舅曾喝得酩酊大醉躲在后院哭,算算日子,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程遇风“嗯”了一声,“当时,他和我爷爷一起上山的。”

陈年没再说话了。

下午,她提出想回家,程遇风问过医生,得到允许后,办了出院手续,日暮西斜时分,两人一起回到了桃源镇。

火红的夕阳藏在云层后,周围霞光万丈。

陈年家的木门前,伫立着一道苍老的身影,正是从A市远道而来的程立学,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桃源镇,可四周的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从前,路如意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过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连哪块青石板下隐居着蚂蚁他都一清二楚,旧地重游,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程遇风看到只有爷爷一个人过来,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就大概猜到容昭那边应该是又出什么事了。

“程爷爷。”

陈年对程立学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程立学慈祥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最后只是说了句,“好孩子。”

他给陈年带来了路如意的遗物。

一部碎了半个屏幕的旧红米手机、一个穿着发白红绳的玉坠,一支看起来很新的黑色录音笔,还有一张银行卡。

这就是路如意留给陈年的全部东西。

陈年伸出双手,纤细的十根手指都在抖着,缓慢地穿过稀薄染着金光的黄昏空气,她终于还是稳稳地接住了,用力按在自己心口。

就像抱住了妈妈,给了她最后一个离别的拥抱。

“我妈妈……走的时候……还……”

陈年摇摇头,不再问下去了。

一定是不安心的吧?

路如意走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合眼。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她的余光还是看着门口的方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等自己在这个世间最牵挂的那个人。

她知道自己等不到的,但她依然要等。

年年,对不起啊,妈妈不是故意丢下你一个人的,不要怪妈妈。如果可以,妈妈多么希望能看到你长大成人结婚生子那一天,可妈妈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我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程立学说:“6月16日晚上九点零七分。”

那晚,陈年就在A市的某个宾馆,她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而她妈妈就在相隔不远的中心医院,走完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路。

没有告别。

当晚,陈年把自己关进房间,手里握着笔,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写着,脚边层层叠叠堆了一堆废纸。窗外天色蒙蒙亮了,她这才走出来。

程立学年纪大了,身体受不住,昨晚就先去镇上宾馆休息了,只有程遇风留在陈年家,他守着陈年房间的灯直到夜深,不知不觉也在椅子上睡了过去,不过睡得不深,听到一点动静就醒来了。

“机长,早。”

陈年站在水井边刷牙,初冬清晨微弱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肃穆的一身黑衣无形中被柔化几分,她吐出混着白泡沫的水,跟程遇风说,“我待会要上山一趟。”

程遇风发现她有什么不一样了,盯着她发间别着的一朵小白花,半晌才点点头,“好。”

没有吃早餐,两人一路迎着朝阳来到山上。

陈年在无名墓碑前蹲下,摸了摸冰凉的碑身,然后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把刻刀,在上面认真地比对了一番,“不知道合不合规矩,可我不管了。昨晚练习了很久呢,我一定会帮您把名字刻得漂漂亮亮的。”

以前,妈妈监督她练了一手好字,现在,她在墓碑上刻下妈妈留在世间的名字。

在陈年手下,一个“先”字露出了轮廓。

渐渐的,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了,暖和的光笼罩着陈年,她刻下最后一个“立”字,双膝弯下来,变成了跪的姿势。

她的视线专注地看着墓碑。

先母路如意之墓,接着是生卒年,最后是女儿陈年敬立。

这是整个桃源镇有史以来,第一座由女儿为母亲立的墓碑,上面的每一个字,端正庄严,由陈年亲手刻下,一笔一划都饱含了她对妈妈的眷恋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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