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与烈女(86)

像今日这样不明不白死在异国他乡,连尸骨都见不着,她连一丝半毫的念想都看不到。

心如刀绞都不足以用来形容此刻的痛。

女人的声音微弱,支离破碎。

哭不是痛哭失声。

骂不是破口大骂。

可痛,是在场所有人听进耳里、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

七岁的孩子被奶奶和母亲的哭声吓到,终于也跟着哭了出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生平第一次,这两个最爱他的女人都不理睬他,他哭着哭着,越来越委屈,终于从小声哭泣变成哇哇大哭。

大厅里无人说话,无人动作。

那鲜艳似火的国旗皱皱巴巴地躺在一旁,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不少人擦泪。

伤痛需要时间抚平,更需要哭泣宣泄。

面对这孤儿寡母,没人上前劝慰,因为在人命面前,劝慰无解,帮助无用。

没有人有资格开口叫他们别哭了,正如没有人能弥补他们失去的一切。

薛定站在人群之中,背脊笔直,一动不动看着这一幕。

这是他从业八年来,第三次看见这样的场景。社里牺牲的同事当然不止三个,但他常年在外,并不是每次都能赶来现场。

他还清楚记得前年春节时,陈一丁叫他去后海喝酒的场景。

亦师亦友的男人拿着酒瓶,把他从嘈杂的酒吧拉出去,沿着后海散步,说自己肠胃不好,老婆不让喝酒,必须吹吹冷风,把酒气给吹散了再回家。

站在湖边上,陈一丁笑着说:“你小子真是不婚主义?”

他点头。

陈一丁就锤他一拳,“傻子,结论别下太早,你总得遇见那个人了,才知道自己想不想结婚。”

那时候的薛定很坚持,“干我们这一行的,无牵无挂最好,既然不能给对方安稳的生活和朝夕相处的婚姻,不如不结。”

陈一丁就笑话他:“你还别说,我还是个愣头青时,也跟你是一样的想法。可到头来才发现,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我在外头奔波时唯一的盼头。”

“你就不怕自己一不留神死了,全家老小跟着伤心?”

“所以我努力不让自己死啊。以前还能不要命,现在就能做到三思而后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陈一丁啊!我这么牛逼,不会出事的。”

薛定记得清清楚楚,陈一丁说这话时,面上的意气风发,和眼里的牵挂眷恋。

陈一丁是一名优秀且经验丰富的战地记者,若说社里有谁敢这么自信满满拍着胸脯说自己牛逼,非他莫属。

可大雪夜里,大厅里摆着孤零零的行李箱,三个失去至亲的人跪的跪、坐的坐,瘫倒一地,嚎啕大哭。

薛定的胸口几乎要爆炸了。

那个说着自己不会出事不会死的陈一丁,终究还是没能回到祖国,回到妻儿身边。

可谁能怪他的食言?

那撕裂人神经的哭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没人敢去打断,也没人愿意去打断。

天明时,老太太虚脱了,昏了过去。

有人叫来救护车把她接走,叫人心慌意乱的鸣笛声响彻耳畔,打破这一室沉痛。

赵令平把木匣子交给陈太太,那是陈一丁的遗书。

薛定一动不动站在人群后头,目不转睛盯着那只匣子。

女人伸出纤细到仿佛一折就断的手,颤巍巍接住了它,仿佛接住最后一根稻糙。

眼前一阵恍惚。

薛定只觉浑身血气上涌,这一幕忽然间就扭曲了,变了样。

他依稀看见,赵令平神色凄凉地将木匣子交给女人,而当他视线上移,伸手接过木匣子的人却不再是陈一丁的妻子。

那人有着似笑非笑的眼睛,轻薄润泽的唇。

笑起来时像团火焰,泪流满面的样子也会叫人揪心。

早晨六点半,天光大亮,雪终于停了。

薛定听赵令平嘱咐完次日的葬礼与陈一丁的抚恤事宜,未置一词,木木地推门而出。

来时风雪漫天,去时孑然一身。

正如诚实胡同一号的这群人,踏上这条路时,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谁也不知自己归来时,是否会与陈一丁一样,与光同尘,寂静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1.文中所有恐怖袭击、伤亡事件,基本来源于真实事件,有所改编和再创造。

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的国家,少有宗教冲突,远离恐怖组织,但就像薛定说的那样,它们依然存在。如果这个故事能把大家从手机前拉到硝烟里,更多看到一些真实的残酷,我想它的存在也会变得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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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薛定的逃避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勇敢。

这世上鲜少有人能用理智压过热烈的情感,他逃避,是为了祝清晨能有幸福的将来,以己之悲,换她的安稳余生,这是成熟与负责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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