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103)

我抬头,屏息,听到他慢慢地:“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的意思……是说……

我呆了很久很久之后,直到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眼神渐渐淬毒,我才如梦方醒。

我几乎能清晰感觉得到他的专注、等待,还有浓浓的压迫感,我的心底仿佛阵阵气泡升起,我期期艾艾地:“好像……”

完全不用。

没等我说完,他的眼眸已然点亮,亮得耀眼。

一霎那件我就全然忘却了方才的难过和沮丧,我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考虑?矜持?温柔?娇羞?在这位龙先生面前,似乎都可以省省。

他永远都在说着言不由衷的反话。

果然,他暼了我一眼,在我身旁坐下,随手拿过一份文件低头浏览:“不必这么得意俞桑筱。我只是不希望自己这些年来的投资付之东流。”他的注意力仿佛全盘被吸引到那份从上到下只有两行字的备忘录上,“别忘了我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可是,如果我的确、真的、就是没有眼花,某人的手,好像微微颤动,某人的脸,好像……

拥有惊人自制力的龙斐陌,今晚接连在我面前失态两次。

俞桑筱啊俞桑筱,你真是赚到了。

我出神地看着他略略低下的头,他专注的眼神,还有他唇角那一丝丝细不可察的微笑。原来,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任何神情,微笑的,恼怒的,忧伤的,欢喜的,在你看来,都值得慢慢欣赏,细细体味。

因此,我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从后面慢慢抱住他:“我知道。”在他背后,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微笑。我很厚道地不忘记安慰他,“你放心,我会尽量想办法让你的亏损缩小到最小。”唔,有件事,可能,现在还不能确定。

我把头埋到他的背后,有些脸红。

他反手揽住我,半晌之后,他伸手,摸摸我脖子上那道疤:“很丑。”我没有吭声,很久之后,有些歉意地:“斐陌……”

正在此时,我身上的手机嘀嘀嘀地响,我的短信。

我低头看,陌生的号码,短短两行字:

她有家族遗传病史。抱歉。

我走了,桑筱。多保重。

我阖上手机,抬起头来,我摸摸自己的伤疤,再看向他的右臂,微微一笑:“如果有一天,如果五十年后,你或我罹患老年痴呆,不愁找不到印记。”

他做不屑状,哼了一声:“不用以后,俞桑筱,”他唇角调侃地笑,“记忆障碍,认知损伤,思维弛缓,这些症状,你似乎一直都有。”

我摸摸头,微微一笑。

五十步笑百步。

思归园。安姨墓碑前。

我慢慢蹲了下来,放下一束淡黄色的菊花,我看着墓碑上安姨静静的,熟悉的笑容。她临去世前不久,我抽空带她出去玩,拍了几张她此生最后的相片。这是她最满意的一张。

她穿着那件最爱红色的毛衣,还别上了我送她的宝蓝色胸针,化了淡淡的妆,早生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她微微侧过脸来,在夕阳的淡淡光晕中,在广场那一群群起落鸽子的映衬下,笑得安详,雍容而慈祥。她没有什么文化。但她的一生,她的所有,对我来说,永远是一本厚重的教科书。

我低下头去,我想起千万里之遥,伦敦郊外那个墓碑,还有那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同样是一方窄窄的坟墓。同样的,她在里头,我在外头。

不知道为什么,雷电暴雨或是灾害性天气的时候,我总是牵挂着安姨,她在思归园里好不好,孤不孤单,害不害怕,可是,我竟然很少,很少想到她。

对不起,妈妈。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妈妈,我会记得去看你。一定。

片刻之后,我转身,第一次,我在心底默默地,放心吧安姨。

龙斐陌走上前来:“走吧。”我点了点头:“好。”

下山途中,他突如其来地:“其实我原本可以保留俞氏这个空壳,或至少放过俞澄邦。如果……”他的脸略略沉下,“没有那一个巴掌。不过,跟我说实话桑筱,”他转身,眼神略带探询地,“你真的从不在意?或是完全不在乎外人的指指戳戳?”

他好像已经是第二次这么问。

我几乎没有什么犹豫,摇了摇头:“至少在外人看来,你并没有用什么不道德的手段,不是吗?”我低下头,淡淡地,“虽然知之甚少,虽然我够蠢笨,但我至少明白,商场自有一套残酷而实用的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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