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宜结不宜解(93)

毕竟,记忆和现实,慨经年,关山路几重?

直至父亲在那年夏天,偶有一日,到哥哥的房间里去找东西,随意拉开抽屉,看到一张照片。

一瞬间,他如五雷轰顶。

因为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跟当年的梅怡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还因为,背面的那个名字――梅念尘。

我父亲的名字,叫作沈涤尘。

他不动声色地,暗中派人去查,果然,这个梅念尘,是他的女儿,是他和梅怡的女儿,是当年梅怡毅然搬到另一个小城之后,生下的女儿。

她一直没有结婚,多年来,忍受着白眼和嘲笑,将独自一人女儿抚养大。

梅念尘,梅念尘,梅怡为女儿取这个名字,是有着深刻含义的吧。

但是,她一心念着的那个人,注定是要辜负她的。

因为当时父亲的心中,唯一闪过的念头是:不行,不能让这个梅念尘,再接近自己的引以为傲的儿子。

这是要遭天谴的。

于是,在哥哥放榜的第七天,他就去那座小城,背着梅怡,找到梅念尘,他的女儿。

乍一看到梅念尘的一瞬间,他几乎想伸出手去,抱住自己的这个错失了十七年的亭亭玉立的女儿,但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瞬即将他击倒,于是,他亮出了哥哥一直以来急欲隐瞒的家庭背景,他虽然轻描淡写,但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那就是,沈家,是不会接受她这样出身贫寒的女孩子的。他还暗含警告地对她说,最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包括她的母亲。

对不起,女儿,这是我当年犯下的错误,如今,我只能继续错下去。否则,不仅是你们,所有的人,都会受到沉重的打击。

对不起……

倔强而内敛的梅念尘,在父亲找她的第二天,就打电话给哥哥,要求分手,哥哥极端错愕之下,立刻乘了四小时的客车,去那座小城找她,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哥哥回来后,立刻就去找父亲。他们在那间书房,吵了足足两个小时。

或许,聪明如他,已经隐隐猜到了问题的真正症结。

所以……

所以,他走了,留下了我们,去承受那无尽的痛苦。

梅念尘,梅念尘,梅念尘……她居然,是我的姐姐。

我的初恋,我的爱情,还没有来得及萌芽,便已经随风而逝。

我知晓了父亲的秘密,我分担了父亲的秘密,我同样地,严守住了这个秘密,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

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如此,因为,不管如何,不管心存怎样的怨怼,我和父亲,都有一个共同想要保护的人。

我的母亲,我日益苍白瘦削的母亲。

我回到学校,我和梅念尘,我的姐姐,日渐疏远。

我无法面对她,我无法在明知她是我的姐姐却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形下,还像以前一样,去面对她。

我更痛恨自己,在明知她的艰难处境的同时,却无法真正去帮助她。

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般,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般,路上偶遇的时候,依然对我微笑,一如往常。

梅念尘念大四那年,她的母亲,梅怡去世了。

因为,我在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之后,突然有一天,在学校燕园的一条小径上,遇到了她,她的脸色苍白,她的眼睛无比深幽,她的臂膀上,佩带着黑纱。

那天,在燕园里的那株桂树下,我和梅念尘,聊了很久。

她说得很对,死亡,对她的母亲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她已经知晓了什么。

但她的眼眸,依然一如往常。

后来,大四毕业前夕,梅念尘毅然报名去酒泉卫星基地工作。

我从燕园里宣传栏里的大红榜上,得知这个消息的。

很多人都很意外,也有很多人劝她,因为,她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梅念尘,我的姐姐,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走了那天,我去送她。

那天,她一直表现得很轻松,一直跟我开着玩笑,难得地活泼。

但是,火车开动的一瞬间,她在车窗里,向我挥手,她的泪,从她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她对着我,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我一时如遭雷击。

因为她说的是――

再见了,弟弟。

她对我说,再见了,弟弟。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那天,在那个拥挤的月台上,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泪如泉涌,痛哭失声。

再见了,我的姐姐。

很快,我也大学毕业了。

在我毕业前夕,我的母亲,在深受忧郁症困扰多年后,终于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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