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桃花(10)

原来,刘阮在山中半年,人间已过了七世。此时已是晋太元八年。

这故事的后半段,是说刘阮两人怅然返回天台山,在山中四处寻觅。采药处,邂逅的溪边,经历如梦似幻,再寻不见仙妻踪影。那溪沾染了惆怅,那桥便叫做惆怅桥。

我是觉得“惆怅”两字太清浅。试想,刘阮二人心中惊宕岂是惆怅二字可以言尽?短暂艳遇的代价是亲友俱亡,他们滞留人间,而亲人早已不知轮回转世到哪里去了。

白云苍狗,世事浮沉,他和他,转眼竟然成了时空的坐标,突兀地伫立着。

两个寻常凡夫,遽然间变得绝不寻常。这升格不是自愿的,他们只不过是在寻常的一天入山采药,连探险都算不上。无意间在山间逗留半年,以为是艳遇,就算是桃花运吧,却也没有忘乎所以,享乐之余总念念不忘家人,心心念念要返回家中。

这段奇情艳遇,可以留待以后的庸淡岁月细细回味,咀嚼。假使真的念念不忘,也可以来此山中再续前缘。

谁知,出山之后,一切早已面目全非。时日惊飞,在世人眼中他们是早已作古之人。亲朋凋尽,人世间已无任何亲密关系。仙缘又绝,走不回遇仙之路。茫茫天下,从此该何去何从?骤然间得到,又骤然失去。得到是短暂的,失去的却变成了永恒。

两个再世为人的人,身份的双重性就足以使人迷惑——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凡人啊,可现在又变得际遇不凡了!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变故又非人所能想象承受!陡然无根的凄酸,孑然无亲的惊恐,走投无路的困境。只要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知,他们的感受绝非后来辞赋里所附会的浪漫,而是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凄惶。

有道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时间是吊诡的相对论。人生百年,浮生一瞬,他们被命运抛掷到一个始料未及的高度,落地时却极狼狈惨痛。他和他,就像是不舍轮回,恋恋尘世的游魂。那么认真,煞有介事。经历的一切还都无比真实,自以为真切,孰料早被命运抛离了原有的轨道。

一切的眷恋也成了妄念。

正文 03-1 遇仙记-欢从何处来,郎行去不归(3)

若此刻,能重回秘境,从此泯灭尘缘,笑看风云沧桑,亦不失为解脱之道。可惜的是,桃源难渡,仙凡永隔。曾经一见倾心、两情相悦的她们一样以莫须有的罪名裁决了他们。

凭什么!这一切难道是他们的错么?若换作我也会愤懑,是仙女就有权利只爱陌生人吗?你说什么是什么,要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先以姻缘来勾引,又以缘尽来推搪。

始乱终弃原来不是男人的专利。轻率地将一切归结于缘分,难怪缘分总伤人。

后来的唐诗宋词里,总有人借他们的身世抒自己情怀。词牌里“醉桃源”,又名阮郎归。情怀伤感,其调多半哀艳。

大唐元和十年,长安玄都观,残春。满树摇红。刘禹锡足踏点点苍苔、碎红,望着那凋落的桃花朗声吟道:“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是人都读得出来,刘禹锡落寞中暗藏兴奋欢欣。他的意态激扬,是示威,跟权贵叫板:你们击不垮我,我又回来了!

我怕刘晨见到此句会失笑垂泪,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桃花,又见桃花。怎么同是刘郎,流水浮生,一样历经坎坷。他十年播迁,青云路未绝,而他,恍惚一霎,就再也找不到归家的路了。

正文 03-2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1)

03-2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相思与相忘

等了这么久,等得都忽略了时间,你看我娇颜如桃花,可知我苍老了心,只是为你苦撑着不肯凋零。

接着说桃花运,中国古代的男性文人,犹为擅长为女性代言,借传说中仙子情事,浇自身块垒,更是常用的手段。和凝作《天仙子》:

洞口春红飞蔌蔌,仙子含愁眉黛绿。阮郎何事不归来,嫩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

柳色披衫金缕凤,纤手轻捻红豆弄。翠娥双敛正含情,桃花洞,瑶台梦,一片春愁谁与共。

张先作《醉桃源》(又名阮郎归):

仙郎何日是来期。无心云胜伊。行云犹解傍山飞。郎行去不归。强匀画,又芳菲。春深轻薄衣。桃花无语伴相思。阴阴月上时。

咱不是狗仔队,不好捕风捉影说这些词都影射了词人们自己的恋爱经历,但这些词情深意美,颇有值得玩味之处,确实足以打动有相似经历的人。

伤惜痛爱之别离,是人之共通情怀。情逝如水,往事难追,词人的注目焦点在分离之后,仙女们思念忧愁,相思切切如仙子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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