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张爱玲画语(13)

六十年是怎样漫漫无尽的时光,她一个女子是怎样熬过一个个无尽的长夜。长河渐落晓星沉,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星轮转了几次,这心熬干了几颗?生命真的没有意义。

她与他结婚的时候,已是七十八岁,从婵娟“两鬓秋蝉翼,娩转双蛾远山色”的少女变成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泪千行”的老妪。

她为他等待太久,熬干了心血才换来暮年花开。

“我早知道你和李开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当初李开弟对你的出身抱有偏见,对你的个性也不甚了解,他是一个粗人,就断然拒绝了你的初恋,贸然和我恋爱并结婚了。真的,当初我一点也不知情,你把你的恋情暗藏在内心深处,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出来。等李开弟了解你的为人个性,了解你的坚韧不拔的恋情之后,我已经怀孕,和李开弟再也分不开了。李开弟苦恼过,悔恨过,内责过,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晚了。……李开弟也是一位谦谦君子,你视我儿子为己出,李开弟视爱玲为己女,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将不久于人世,我过世后,希望你能够和李开弟结为夫妇,以了结我一生的宿愿,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会死不瞑目。”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这话,是李开弟发妻临死时所言。人之将死,其言殊善,是不可能骗人的。这话字字听来是血泪,是张茂渊一生的考语。她要付出多少才能让另一个女人心甘情愿说出这样的话。这世事永远是公平的,她的付出,即使她不说,亦有人看在心里。她那时光亦不可磨蚀的深重情义,终会被人记取。

似她这样的女子,比爱玲更出世三分。爱玲在她身边成长,如何能不受恩泽?爱玲有她,是一生之幸。

白乐天有诗云: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但似张茂渊这样情义坚如金石真是好,痴而慎。这样一个女人,我忍不住要写她。

影子男孩

一九三四年的某个周末,上海张公馆的大门打开了,在圣玛丽亚学校读书的爱玲坐着父亲的车回到家中。

又是月底周末,她紧簇着眉头,不只为要回来面对父亲和继母,也气恼刚才在车上家里的佣人投告弟弟张子静的种种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

“你在看什么?”一直憋着气要好好教训张子静的爱玲冷不丁凑到他跟前。

“连环画!很好看的。”张子静笑嘻嘻地抬起头。

“我都在看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了,你怎么还看这个……”爱玲很气愤,她觉得弟弟的品位大有纠正的必要。

“父亲让我出去找事做,我读书也无用。”高而瘦的张子静,穿着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回答完这句,就跑不见了,把爱玲气得干噎。

再翻开《对照记》,看到“张爱玲和她的童年”,一个男孩落入眼底。他就是儿时的张子静,小爱玲一岁的弟弟。他坐在姐姐爱玲的身边,抱着玩具。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下有清澈的眼神和不谙世事的笑容。

我读到的,看到的他总是怯怯的,好像笼罩在诸葛亮阴影下的刘禅一样,很少被正视,被关注。有爱玲这样一个才华惊世的姐姐,他从来都在她光芒的庇荫下,黯然站立着。爱玲谈苏青,谈炎樱,谈得朗朗落落,却对惟一的弟弟不及多言。他只是她言头笔下偶尔飘忽的影子。

中学时代的爱玲已有了自己的价值观,也希望弟弟成为自己期望的那种人。她总是那样霸道,小时候玩游戏,她要张子静听她调派,他不愿听,两个人就吵起来。有一次和家人去杭州玩,爱玲想到有好电影上映,立时要赶回上海来。没奈何,张子静只得陪着她回来,连看了两场,他喊头疼,爱玲却一点不在意,只说道:“要是赶不回来,我才难受呢?”他的忠厚,映衬了爱玲的任性。

童年的爱玲有张子静的陪伴是她的幸福。老天不放心她独自在那个阴霾的天空下活着,所以给了她一个弟弟。他们有相连的血缘,有共同的成长背景,一起经历年幼年少时家族的繁盛,也见证了它的没落。

父母剧烈争吵时,爱玲和他在阳台上静静地骑着小小的三轮车。两个人都不做声,他怯怯的,慌乱的,像小鹿一样受惊的眼神。爱玲想来多了一点倔意,一声不吭地看着晚春阳台上的绿竹帘子,满地密麻的阳光,想着心事。她与弟弟安静地相对,多少有些安慰。

两个人真的比一个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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