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25)

过了两日,劳妈妈果然收拾了来向方丈辞行,说是有亲戚南下,正可搭伴还乡,留下女儿在此料理棺材重新解锯油漆诸事,还请方丈帮忙照料。方丈虽然为难,也只得答应,一则棺木焚毁,自当留人住在寺中等候料理;二则也是因为沈菀态度诚恳,出手大方——金丝楠木的板子求了来,立便照着公子的棺椁重新解锯造制,七月流火,最经不起耽搁,不得不额外加了一笔很丰厚的打赏,自然也是沈菀的手笔。

“钱能通神”这句话或许不当用于佛门,然而沈菀注意到那些僧人很多都穿着敝旧的僧袍,双林禅寺是明相的家庙,近来又新经丧事,少不了布施之资,这些僧人竟还这样褴褛,理由只有两个:一是寺中有事需用大量银钱,入不敷出;二是方丈贪酷,将供奉中饱私囊。而不论是哪一种,用钱开路总是不会错的。

但是这样子一味撒漫,沈菀拿进寺里的一点点积蓄很快就用尽了。她在清音阁是清倌人,虽受欢迎,缠头毕竟有限,这次私逃出来,是抱着有去无回之心,不惜一切代价只求开棺。如今被迫出此下次,烧棺造棺,已将积蓄用去大半,下剩的又被劳妈妈榨干洗尽,除了继续住在寺里,这时候其实也无处可去。

接连做了几日法事,终于捱到这日棺材造成,方丈带着几位大弟子,同沈菀一起来到灵堂开棺移尸。棺木十分沉重,不过榫子已经烧得松动歪扭,众人用力一揿,也就断了,四下里一较劲,棺盖应声而开,被推到一边去。棺里尚有许多花瓶、古董等器物,也都各有损伤。

方丈由不得唱一声佛,叹道:“竟连殉葬之物也烧坏了,这却如何是好?”

沈菀安慰道:“幸好外边只是些普通器物,不为贵重,只怕里边的殉品才宝贵呢。不知伤到了没有?还是打开看看才放心。”

方丈道:“内棺看起来并未有损,就这样移过去装殓了也罢,棺材封得好好儿的,又开它做什么?”

然而众僧人也都好奇首相公子的殉葬品究竟为何,事情走到这份儿上,开不开棺也只差一步了,便都怂恿说:“不打开看看,终是不放心。器物也还罢了,最重要是公子的遗体不知是否有损,还是亲眼看看的妥当。”

方丈点了点头,又向沈菀道:“沈姑娘可要回避?”

沈菀哪肯回避,忙道:“此事因我而起,不亲眼看一看事情到底怎么样,终究是不安心的。”

方丈略略思索,带头念起经来。众僧人也都盘腿打坐,闭目唱诵。沈菀听着那经声,只觉心底十分难过,几乎忍不住要嚎啕大哭。她陪伴了公子的棺椁这么多天,早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可是想到就要亲眼看到公子的尸身,却还是不能不觉得紧张颤栗,一颗心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的一般。

公子的棺椁被焚烧,公子的遗体被惊动。她做这些事,其实是对公子的大不敬。然而她一心想要追究他猝死的真相,想要替他报仇。不开棺,如何验尸?

但是,真的有疑点吗?真的有罪恶吗?如果开了棺,确定公子的死确属寒疾,那她的一切作为又有何意义?她如何对得起公子?从今以往,岂能心安?

她从清音阁逃走,想来这时候老鸨不知怎么天罗地网地找她呢,只是再想不到她会躲到寺庙里来。但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寺里吧?当她离开双林院,又该向哪里去?还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让她躲藏、逃避的?难不成接着回清音阁做妓女?公子已经死了,她的歌舞再也没有人看。从前呆在清音阁是为了打听公子的消息,可是亲眼看到公子的遗体后,她还有什么可问、可做的?

经声四围,沈菀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茫然,惊惶,无助。她恍恍惚惚地看着那些僧人,仿佛想从他们的诵经声里寻找答案。然后,她忽然接触到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那眼睛灼热地盯着她,直勾勾的,仿佛要一直看到她心里去。她认得他的名字叫苦竹,就是他上次拿走了她的梳子。这一向,她走到哪里,都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烤得背后火辣辣的。不能再留在寺院里了,即使为了这个叫苦竹的僧人,她也得早走为妙。

经声停下来,先站起四个僧人来,分别站在棺材四角,手里各自执着一只锲子,彼此点一点头,然后一下一下,将锲子砸进棺材的缝隙里。沈菀听着,只觉得那楔子分明是锲在自己心上,一下又一下,闷闷地疼,她知道她就要看到纳兰公子了,她忽然有些怕见他。

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渌水亭,他长袍宽袖,御风而来,何等潇洒俊逸,他对着她抱拳而揖,称她“一字师”,又何等谦逊儒雅。她情愿永远记住他最后的样子,那完美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她为什么一定要见到他的遗容,破坏心中最完美的印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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