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都不是天使(人鬼情系列之五)(9)

脱下鞋时,白袜子上的泥点儿十分醒目,我姥姥跪在炕头上帮他擦拭。他抚摸着她那乌黑的头发,忽然便有了几分属于家人的那种温情。

他说:“你要是生在好人家,准是个贤妻良母。”

后来他便娶了她,娶她回家做贤妻良母,成就了莳花馆又一代花魁传奇。

姥姥进门时,穿着十斤重的湘绣礼服,一身花团锦簇,千针万线密不透风。

那是一种惊艳,目眩耳鸣的惊艳,在座人的眼忽然就盲了。

枯朽的窗格里镶着不相配的盛妆少女,是一幅异样生动与亮艳的绣活儿,少女衣裙上的花鸟鱼虫,每一针每一线都是鲜活的,夕阳的余晖在她脸上波光流动,嘴唇紧闭,锁着千言万语,可是随时像要张开;眼睛张着,眼光却是死的,没有半分生气。

→虹→桥→书→吧→

第10节:八大胡同的昨夜星辰(5)

她不是人,是一幅画儿。

她本来就是被当做一幅画儿买进府里的。

虽然只是纳妾,却大肆操办,婚事热闹了三四天。

那是云府里最后的盛事。

在云府,姥姥看到一个更大的妓院。远比莳花馆更肮脏,更混乱,更没有节制。

第一次窥见天机是在午饭后。

当年云府午饭的场面,姥姥在多年后还津津乐道。

吃饭在云家是一种仪式,盛大,庄严,冗长,沉闷。云家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同时养生学要求他们要细嚼慢咽,女孩子的胳膊肘不能拄在桌子上,喝汤不能发出声音,虽然满桌佳肴,可是只能取食自己面前的那碟菜,佣人每隔一会儿会将所有菜碟位置倒换一遍,终于轮到自己喜欢的那碟菜时,往往已经凉了。这样子,一顿饭往往要吃上半个时辰。

但是午饭后是小憩时间,那种餐桌上的井然秩序会立刻消失。

如果你有机会在这个时候悄悄到每个房间转一转——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云府里有规定在午睡的这段时间里,就是一只苍蝇也不可以打扰各房太太,佣人们这时候都呆在下房里,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午睡时间过了才可以回。所以午睡的这段时间,是云府里最安静也是最热闹的狂欢时分,连时刻挂在嘴边的道德礼教也都睡去了,每个人都活在春梦里,而梦是不受控制的——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机会走进太太们的房间,或者不如说是走进她们的梦乡里,你会看到世界上最刺激最香艳的画面。

你会看到大太太私招了管家在不该议事的时间躲在床闱间窃窃密议,你会看到三少爷手把手地教新来的丫鬟如何侍寝,你会看到嫁不出去的老姑奶奶扭捏着僵硬的身子向师傅学戏,你会看到寄宿云家的远房护院侄少爷给姨太太烧烟泡的时候烫了手,你会看到蝴蝶懒懒地,被太阳晒得昏头涨脑,飞得摇摇摆摆的,蜻蜓立在荷花苞苞上一个劲儿地颤,鱼儿将嘴探出水面无意识地接喋,三太太厚嘟嘟的嘴唇上嘬起一朵恍惚的笑……

姥爷在半年后死于中风,死在牌桌上,手里抓着一张白板,而身后丢下三房妻妾和十数个子女,包括还没有生出来的我妈妈。

后来这几房人分了家,各不往来,就是在街上见了面也不会点头,眼睛对在一起了,眼光却是岔开的。

妈妈是姥爷过世后半年多才生下来的,由姥姥独自带大,先靠变卖家当,后来解放了,就靠在街道领了火柴盒来糊,赚些油盐钱。

姥姥糊火柴盒的手势同嗑瓜子儿一样利落。街道管分派活计的老王常常会帮她糊,据说他喜欢用舌头舔那些贴花来代替糨糊,因为糨糊是面粉熬的,要省着用。

妈妈痛恨那些火柴盒,比痛恨姥姥嗑瓜子儿还要强烈。

有一天她放学回家时打不开门,鼓捣了半天才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

她抱着书包坐在门檐下,看惨白的冬天的太阳慢慢西斜,半天不肯挪动一步。

并没有等太久,门便开了,老王低低地压着棉帽子从屋里走出来,姥姥没有出来送,但是隔着窗喊女儿进去。

妈妈这时候才知道姥姥是知道她已经放学了的,明明知道她在门外还要让她等这么久,这使她觉得不可原恕。她走进屋,看到堆了半床的火柴盒旁边放着一包瓜子儿,怨气忽然就爆发了。

她抓起一盒火柴擦着,把火柴掷向那堆火柴盒中间,企图制造一次火灾,烧尽所有的耻辱与痛恨。

在姥姥的眼皮底下酝酿这样的放火事件当然不能成功,姥姥以嗑瓜子儿和糊火柴盒同样的麻利扑灭了那点点火苗,伸手抓住女儿的长发将她从床上直接拖到了地下,指着鼻子痛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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