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了情(人鬼情系列之十一)(12)

“他好像是有一点儿知道的。不过那时已经不是在上海,而是在北平——我后来还是跟戏班回到北平。可不到一个月,你外婆就追了来,住在旅馆里,仍然白天睡觉,晚上看戏,有时我们也去跳舞。后来钱花光了,她要回去,我舍不得,到处借钱让她接着住下去,不舍得让她受委屈,仍然住旅馆最好的房间,可我那点儿包银,又能支持几天呢?这时候上海有人来,是你外公的一个远亲,奉你外公之命来接你外婆回去,他说你外公已经风闻我和小翠的事了,但只要小翠回去,他可以既往不咎。”

“你们答应分手吗?”

“当时是同意了的。分手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个下雪天……”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梅花开得早,雪也落得早,漫天的红与白纠缠在一起,分外触目惊心。

二郎和小翠低头打那红白梅花树下经过,偶尔拈枝倚树,便惊动了一天一地的梅花,落了一头一脸。两人手牵着手,都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心里有种惨切的快乐——因为分离而惨切,因为见面而快乐;因为将来而惨切,因为这一刻而快乐。

他们拥抱、接吻,在漫天漫地的白雪与红梅花之间,他们甚至在雪地上做爱,恨不得拥抱着冻僵死去,化为一对相亲相爱的鬼魂。

然后他们醒悟过来,既然可以一块儿去死,那又为什么不可以一块儿活着呢?

私奔的念头在这一刻突然生起,并且一旦浮出就不可沉没,一经点燃便不容熄灭,他们拥抱着,热烈地讨论关于私奔的细节:是现在么?不行。他们身无分文,不等走出北平就得沦为乞丐,而且也不能穿着这一身衣裳,太引人注目了。那么什么时候?得回去一次,先跟那远房亲戚回到上海,敷衍几天,收拾些衣物细软,要有足够的钱可以保他们逃往天涯海角。女儿宛晴要不要带着一起走?留下她太可怜了,也太不忍心,以后她会变成没妈的孩子,也许会受后妈的苦;但是带着,不但于他们不便,即是于宛晴也未必是件好事,跟着有钱有势的爹总比跟着没名没份的妈要有好日子过吧?不带,让她继续做钟家大小姐吧,钟自明会善待她的,毕竟那是他的长女,即使他以后会再娶,有新的子女,宛晴也毕竟是老大,应该不会给她气受。

小翠是什么都想过了,甚至想到了女儿出嫁时她可不可以乔装易容回来偷偷观光。她想得那么长远,并且因其长远而自认为计划够周详,思虑够清楚,无一遗漏了。

她是醉生梦死无所谓惯了的,他则是自视“武松”万事无所畏惧,两人都没想到这计划里其实有那么多的漏洞。这之后,他们便匆匆分了手。

她先回上海,他乘另一列火车随后也去了。他们有约定,下个月十五,月圆之夜私奔,会面地点就在苏州河边。

“你们走成功了没有?”无颜听得屏气凝神,惊心动魄。

老鬼的眼睛湿润,可是没有泪,泪都被黄泉收走了,他哀然地说:“当然没有,如果走成功了,我又怎么会孤魂野鬼地独个儿在这里等你外婆?”

“你是从那时候便死了?”无颜大惊,“你是怎么死的?”

“我竟不知道。”老鬼很茫然,摸一摸脑后,仿佛那里还在疼,“我原在苏州河边等着你外婆的,可是一等二等她都不来,我等得很心焦,想过很多可怕的事,可是我相信她不会食言,不会骗我的。戏子不可以失场,情人不可以失约,即使她不来,我也会等。我原打算一直这样等下去,不见不散,至死方休。可是,忽然有人在我脑后‘梆’地敲了一下,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栽到苏州河里,随波逐流,一直流到黄泉里,变成孤魂野鬼,等在这儿了。”

“你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不要喝孟婆汤。我等在这里,等你外婆来,要当面问问她,是不是她后悔了。可是我等了六十年,她一直都没有来;我在每年七月十四鬼节那天都会上阳间去找她,可是一直找不到。小姑娘,你告诉我,你外婆到底在哪儿?”

“我不知道呀。”无颜纳闷地说,“我从没有见过外婆。外公说外婆去世了,可是吴奶奶告诉我说其实外婆是跟人私奔了。她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你了。”

“吴奶奶?吴奶奶是谁?”

“是我们家的保姆,服侍我外公五十多年了,外公让我叫她吴奶奶。”

“五十多年,那么是你外婆失踪以后换的佣人。”二郎深思地说,“看来你外公把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打发了,还有谁可能知道她到底去哪里了呢?这么多年,她生不见人,死不见鬼,我除了在这里等她,还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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