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了情(人鬼情系列之十一)(26)

令正想,也许这房子会寂寞的,它会比自己更久地记住瑞秋——玫瑰花在瓶中静静地腐烂,薰衣草自动自觉地开成了干花。令正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想念如杂草般疯长,愈发怀念无颜。他想一个女人和一个女人是多么的不同啊,有人在分手时毫不在意六年的感情却只惦着拿走共有的一切;而另一个,则不求结果不问代价地爱着他等着他直到捐出生命。而他,错过了那个真正爱他的人,却与另一个携手六年之久——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蠢的人吗?

从那一刻起,他就在到处寻找着无颜。

瑞秋出国了,钟自明也出国了,他不但彻底失去了无颜的消息,甚至失去了所有与无颜有关系的人的消息。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毫无顾忌无时无刻地思念无颜,幻想无颜,体味无颜,而再不必觉得自己对不起谁。他的心完全属于他自己,属于无颜。

又一列地铁进站了,人群缓缓地在向车门聚拢,等待停车。忽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通道:“有人跳下去了!”地铁发出火山爆发那样的咆哮,几乎刺破人的耳膜。人潮迅速聚拢,拥向肇事地点,令正浑浑噩噩地被人流推着向前,突然之间,有个奇怪的念头一闪:那跳轨的人,可能是无颜!

无颜?令正浑身一惊,如被冰雪,他疯了般的向前挤着,无数杂念涌上心间,无颜撞车的瞬间像电影中镜头叠放那般一次又一次在眼前重复着、叠映着,不,他不能让无颜再死一次,他要去救她!

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幻觉了。自从无颜失踪,他便一直生活在半梦半醒之间,每一次看到有车经过,他就会觉得难以抑制的心悸,害怕无颜忽然从对面冲出,跌倒在车轮下。人群里只要看到柠檬黄的衣裳,他便认定那是无颜,说什么都要跑上前面对面地看一眼才死心。走在街上,总是忍不住回头再回头,张望再张望,觉得无颜随时会出现。有时睡在梦里,也会觉得无颜好似来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轻轻叹息。

他差不多已经认定无颜是死了,因此才可以入梦。他甚至偷偷在夜里给无颜烧过纸。灰蝴蝶在火光中飞起,他看着它们,只觉得心也像那纸蝶般飞起,化烟化灰。

此恨何时已?他不由长长叹息,轻轻地念起一阕词: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他反复吟咏,满心哀伤。然后猛地意识到这是纳兰性德哀悼亡妻的《金缕曲》。难道在内心深处,他竟将无颜看作了他的爱人?“钗钿约,竟抛弃。”他和无颜,并没有钗钿之约、夫妻之份,他们有的,只是那绝望的星期五的等待,那永远是一个人的约会。“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无颜,无颜,既然不能缘订今生,可有心来世结盟?

那天夜里他梦见了无颜,眉目依稀,衣袂飘摇,但那的确是无颜,她在轻轻地呼唤他:“令正,令正。”一声又一声。令正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耳边一直听到细细叹息声,凄恻缠绵得难以言喻。

次日醒来,便有些头昏脚软。走出门,是个晴天,明晃晃的大太阳照下来,在这样的清晨,令人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邻家的阳台上本来栖歇着几只灰白鸽子,见他来,都扑楞楞飞起,逗起一天鸽哨。那空灵的哨声响过楼宇,引得令正仰首遥望。他想:如果无颜在天有灵,也许她真的会化作一朵少女云,那么,就会听到鸽子的哨音了吧?如果是那样,此时,他们便一起在听鸽子飞翔,总算也是有一些交流的了。

他看着天上的云,不知哪一朵承载着无颜多情的灵魂。如果这一刻有云变作雨,他一定不会躲,不会避雨,而会心甘情愿地站在雨地里,与无颜酣畅淋漓地相爱。

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步行去地铁站,上班时间并不固定,他不必很赶时间,因此便显得有些无聊,又有些呆头呆脑,不免和人群碰碰撞撞。街道拥挤而冷清,巷陌横陈,杂乱得令人绝望。这是没有了无颜,也没有了瑞秋,上海于他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已经生活了七年的城市突然变得陌生了,而且变得格外的大,大而空旷。这里本来就不是他的地方,既不是他的根,也不是他的脉,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第一次来到上海时的举目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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