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爱玲(30)

自然,这一切都是我长大后由妈妈复述给我听的。然而我总觉得,记忆深处,我其实并没有忘记这些个细节,再小的孩子,既然有思想有感情,就一定也会有记忆的吧?

从小到大,我和外婆几十年心心相印,语言和生死都不能隔绝我们的往来。

花露水味凝聚不散,氤氲了整整一夜。

那是外婆和我最后的告别。

抱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清理外婆遗物时,妈妈交给我一张照片,说:“你外婆临走时,最挂记的就是你,口口声声说,她惟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眼看到你成家。”

那张照片,是在我三岁的时候拍的,外婆牵着我的手,婆孙俩齐齐对准镜头笑,背景是一座尖顶的建筑,好像是教堂,然而整座楼连窗子都被爬山虎的藤蔓捆绑得结实,仿佛抱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我拿着照片,反复端详,忽然发现这场景很熟悉,这是哪里呢?

妈妈看到我发呆,叹了一声:“怎么,认不出来了?这是上海呀,圣玛利亚中学教堂。”

“圣玛利亚中学?”我大惊,那不是张爱玲的母校?我去那里做什么?“我小时候去过上海?”

“你忘了?以前跟你说过的,你三岁时,外婆带你去过一次上海。一共呆了三天,你玩不够,哭着闹着说不想回来……唉,也是命吧,你三岁的时候就口口声声说喜欢上海了,还说长大后一定要到上海工作的,不想现在都成了现实。那时候你还小,在电视上看到人家在教堂举行婚礼,你就闹着要去看教堂,还说将来也要在教堂结婚。你外婆一时找不到教堂,就带你去了圣玛利亚中学,那是老式贵族学校,校园里有座教堂,当广播站用……前几天,你外婆忽然让我把你从小到大的照片都找出来,一张张地看,还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婚,只怕她看不见了……当时我还以为是老人家的习惯,没事就喜欢说生道死的,没想到,隔了一天,她突然就中风……”妈妈说着哭起来。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外婆今年快八十了,早就过了“古来稀”的年龄,她的死,在中国习俗上称为“喜丧”。像她这样的老人,在死之前,是早已先于肉体而跨越了生命的界限,勘破了宇宙的秘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知道自己行将离开,她是含着笑容告别这个世界的。然而,她说她有惟一的心愿未了,就是我的婚事。我的外婆,她在离去的时候,思想里没有她自己,只有我,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将来,她曾把我从小到大的照片一张张地端详,一张张地回忆,一张张地祝福。外婆,外婆,什么样的爱可以与你比拟?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比爱更强大?

我越发坚信,昨天的花露水香味不是我的幻觉,不是我的一厢情愿,而是外婆,外婆她真的来了,她来向我道别,她来看看我过得好不好。我的外婆……

“那一次,外婆是怎么想起要带我去上海的?”我问妈妈,“我印象里,外婆是不大出门的,她怎么会想起到上海去呢?当时您和爸爸在哪儿?”

“那是因为……”妈妈欲言又止,表情忸怩,支吾了良久,终于叹口气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别问了。”

我心里一动:“是为了您?外婆不是喜欢出门走动的人,除非发生了大事,她是不可能一个人跑到上海去的。外婆的大事,不是我,就是您了。对不对?”

“阿锦,你长大了,反应快,心思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妈妈看着我叹息,“都说憨人多福,你就是太聪明了,聪明人难免心重,倒不如糊里糊涂的好。”

我着急:“您就别东拉西扯瞒着我了,既然是过去的事了,就说给我听听吧,就算前车之鉴也好呀。”

妈妈又想一想,终于点头,却仍然不肯详说,只含糊其辞地总结性发言:“这也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就是两夫妻怎么相处都好,一旦有了孩子,从怀孕到哺乳这段日子,难免就会忽略了夫妻感情。年轻男女忽然升格做了父母,觉得压力不堪担负,内心深处就有了种逃避现实的愿望。这段时间里,最容易发生婚外情……”

“爸爸有了别的女人?”妈妈这一代人就是这样,无论说什么事,都不喜欢当成个案来面对,而要上纲上线把它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来分析,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事情的严重和伤害似的。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历史,最多只能得到三成真相,还非得直截了当地提问题不可。

“也没有那么严重。”果然,一落实到具体人物上,妈妈便含糊,三言两语地轻描淡写说,“只不过你爸有次去上海开会,认识了一个姓贺的女同行,两人一直通信,言语亲热了些。有次你外婆来家做客,收拾家时翻出了那些信,第二天就不声不响买了票,说要带你去上海玩两天,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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