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念离魂(人鬼情系列之十)(30)

我安慰自己,既然这世界上有徒具形体没有生命的植物人,自然也就可以有纯粹依靠“精神力”而存在的鬼魂。这只是一种自然形态,是客观存在,没什么可怕的。

不论现在的苏香如是人还是鬼,她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必须保护她、帮助她,与她同在。

她仍然睿智,热爱写作,但是不大懂得欢笑,总像是时间很紧似地赶稿。不思饮食,也不知困倦,大白天也要拉上窗帘,本能地畏光,却说不出所以然。烟抽得很凶,仿佛靠抽烟就可以饱了——有时我想,或许最合宜于她的,应该是几炷上好的檀香?

我一直惊异于她回来的真正理由,但是她不提,我便不敢问起,怕惊扰了她。

有一天我回家时看到她在对着镜子化妆,唇膏、香粉、腮红……一层层地涂上去,努力地化,努力地化,仿佛画皮。

“香如,今天精神不错?”我招呼她。

精神。如果说鬼是一种精神力的话,那么香如的精神是比任何人都要好的。因为除了精神,她并无其他。

“红颜,我怎么化了半天妆,脸色还是这么苍白?”香如对着镜子苦恼,“我想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一点儿。”

我叹息,走过去拿起粉刷:“我来帮你化。”

轻轻地一蘸、一扫、一抹,再轻轻均匀,她的脸上蓦地有了几分春色。香如有些欢喜:“还是你手巧,我现在怎么连化妆都忘了。”

不,不是她忘了化妆,而是人间的脂粉不合她用。只有借了我的手,才可以让那些胭脂水粉活色生香。

“红颜,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用,不会化妆,不会做家务,而且好像记不起很多事情了。我这里老是恍恍惚惚的,不能集中精神。”香如指着自己的头,十分苦恼,“你们不让我上班,又不许我出门,连报纸都不让我看,我很闷,好想出去走一走,也许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会好一些?”

“你不能出去。”我大急,但是立刻按捺自己,换上平和的口吻,哄孩子一样地劝她,“你出了车祸,脑部受到震荡,免不了会觉得恍惚,医生说失忆只是暂时的症状,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车祸”是念儿的主意,她用这个借口来解释了为什么香如总是觉得疼痛,又为什么要请长假在家休息。我们用这个理由将她“软禁”起来,防止任何人见到她,惊醒她的梦,打破她的魇,叫她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这是多么可怕的诅咒。它仿佛一柄狰狞的利剑悬在我们的头顶,随时都会呼啸而下,将香如一分为二,再度杀伤。

不。不能让香如知道真相。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到她。不能允许我们再一次分开。

为了香如,我们将不择手段,不遗余力,只想可以留住她在人间多一天,更多一天。只要她和我们在一起,不管她是人,还是鬼魂。

“香如,”我安慰她,“医生说你精神不好,不能再受刺激,大街上车水马龙的对你的病情恢复很不利。你要实在想出去,等晚一点儿,我们去山顶看星星。”

“也好。”香如坐下来,手臂抱着自己的肩,表情痛苦。

我有些不安,走过来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粘湿,柔若无骨。“香如,你哪里不舒服?”

“我好痛,浑身都痛,怎么好像千疮百孔一般。”香如低头看着自己,神情迷茫,喃喃自语,“我身上好像有一百个洞,每个洞都在流血。红颜,我,生不如死。”

她疼得弯下身子,声音哽咽,但是没有泪——念儿同我说过,鬼是没有眼泪的。她们的泪都被有职司的鬼收集了起来,汇成黄泉……

我上前一步扶住她。她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可是我仍然承担不起她的疼痛。

她怎么能不疼呢?

那一天,她穿着我送的手绘丝袍翻过玫瑰栏杆,宛如落花一样从十八层楼上飞坠而下。玫瑰花瓣散落周围,和她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血肉模糊。她的眼睛大睁着,整个身体仿佛一具摔破的洋娃娃般不成人形,殡仪馆的工人用了很大的工夫才将她的身体缝合装裹……

我替香如觉得疼。

生不如死。香如说她生不如死,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她已经死了,只是魂魄不散。为了爱情的背叛,为了人性的凉薄,她不愿意再活着面对,她已经选择了死亡,并且选择了最决绝残酷的一种。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再顾惜,连完整的身体都不愿留下,灵魂却偏偏留恋不肯去,还要辛辛苦苦地穿越生死、颠倒阴阳,为着一段未了的心愿重新回到人世、滞留阳间。

她,的确是“生”不如“死”的。

惟一可庆幸的,是她忘了那次采访,忘了强奸的悲剧,忘了自己受侮辱受折磨的往事,也忘了,柏如桐——他伤害她至深,深到她宁死都不愿面对,深到她还魂再不愿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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