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妹(35)

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李思江的事情,钱小红还是挺操心的。她替张为美顶了半个班,凑足了一天的时间,准备陪李思江去医院打掉那“快活的孽种”(李思江语)。李思江的神情和走路的姿态,像一个足足怀孕十个月而即将分娩的女人。她的脸不再是那个新鲜饱满水汁欲裂的苹果,仿佛阴干了一样,不但缩了一圈,而且还有点皮皱皱的。单纯是“快活的孽种”在生理上的作祟,也不至于把李思江折腾成这样。钱小红知道李思江的心理压力太重了。一截温暖的肉和一把铁钳子捅进身体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李思江对于那把钳子的恐惧钱小红完全能够理解。钱小红只有不断地说,思江耶,冇事,冇事,几分钟就好这哒。李思江的双脚戴着千斤镣铐似的,像一个即将英勇就义的革命烈士,沉缓地行走着,如果说她在回味悲壮的革命事业,不如说她在忏悔,为什么不坚持让坤仔戴上那个躲避灾难的套子。此刻她的眼睛是一潭深水,像失去阿毛的祥林嫂,因为一种绝望而显得苍白与空洞,她草草梳理的头发,绑得很不仔细,风一吹就乱,飘舞的乱发就是水边的凄迷芳草。

几分钟吗?几分钟,一个生命可以诞生,几分钟,一个生命可以结束,那样血淋淋的几分钟,何解落到我的头上了啊?李思江喃喃地说。

钱小红愣了。钱小红再次发现李思江是个天生的哲学家,是个大智若愚深藏不露的高人。那个毫无主见的乡里人李思江正在慢慢地隐退,难道是爱情捶打与造就了崭新的李思江?

不,我不去医院,这是一个生命,是我的崽。李思江抚摸着小腹,停住了脚步,车来车往的喧嚣中,她的声音不大,钱小红却听得清清楚楚。

你想生下来?钱小红狠狠地质问。

我……我想……李思江点点头,瞬间亮起来的小眼睛又迅速黯淡下去。

操!李思江,现在不是你表现你伟大母爱的时候,生个野种,你就完蛋了你!你看看,你看看,钱小红指着桥底下抱着孩子的肮脏乞丐,那个母亲伟大吗?她抱着孩子乞讨,她制造了一个生命和她一起受罪!你要真爱这个孩子,就立刻打掉!李思江浑身哆嗦了一下,像一个放阴的女巫重新回到阳间。她的小眼睛轮了一下,添了一点亮色,上齿咬着下唇,仿佛在咬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当李思江的答案还在上齿与下唇的咬合中,她们已经来到了人民医院的大门口了。巨大猩红的十字划在医院洁白的墙上,如鲜血泼洒在床单,触目惊心。

何解医院才是爱情的归宿,那个血红的十字,何解不弄成粉红色的。李思江又神经质地捅了一句。如果李思江没读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样的句子,那李思江简直就是个语言的天才。肚子里添了一块肉,就把李思江搞得深沉起来,这的确是一件值得研究的事情。

是啊,思江耶,弄成粉红色的就柔和多了。钱小红说着,几乎是拽着李思江进了医院大门,医院里弥漫一股刺鼻的气味,这种气味足以把健康的人熏出毛病来。

李思江无头苍蝇一样,小睛睛里居然噙着默默的泪,宛如一头被驱赶向屠场的牲口,隐隐地知道了灾难却无从抗拒。钱小红挂完了号又领着李思江到了二楼妇产科,妇产科门前排队的长龙把钱小红和李思江都震住了。李思江惶惑地看一眼钱小红,似乎是孤身抗战中找到了革命队伍,心里有了点暖色,胆子也大了一点。她扯着钱小红的袖子悄悄地问,你说,你说,这都是来做那个的么?钱小红迅速地扫描一下,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有的穿着胸前绣有厂名的工装;有的独自默默等候;有的有工友相陪,悄声地交谈什么,偶尔漠然地看一眼钱小红和李思江,脸上切换幻灯片一样闪过幸灾乐祸的表情。钱小红点了点头,说,估计是的,所以你不用害怕。钱小红帮李思江把病历本儿交了,找个地方坐下,忽然就笑了,说,思江耶,你晓得医院的下水道里每天要冲走多少小崽子啵?李思江木木地回了一个笑容,说,做男人真舒服,猪日的,什么也不用承担!李思江在恨坤仔,恨坤仔下了种不管事,坤仔理当来陪李思江。

啊,你也骂粗话了。对了思江,坤仔给了你多少钱上医院?李思江的话提醒了钱小红。

五百块钱,他说先去做掉,回来再好好补一补身体。

操,坤仔真抠门啊,我真应该让这小子来看看,你是怎么受苦的!思江,你应该厚起脸皮找他要五千啊!猪日的,便宜他了!

阿红,我怎么说得出口,他又不是故意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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