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乳(44)

明天去办了!她说。她像另一扇门,立在门框边。他总算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她的手。她冷冷地摔掉了。他再去拿,她一扭身又回了房里。他跟进来。她包里的手机响了。先接电话吧。他说。她忘记调回震动。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有了手机。她知道是庄严打的,不想接。怕什么,接呀?他令她讨厌的语气又来了。她把电话掐断了,然后关机。

明天去办了。她说,完全是前一句的复制。

他答应了。

他们是下班时间去的。还是那个干瘪的女人。平头前进和她很熟,像结婚那次一样,她特意下班留下来,给他们办这件事。左依娜比平头前进先到,傻愣愣地坐着等他,也懒得和干瘪女人说话。干瘪女人还在案头搞些什么资料,不时瞥一眼左依娜缠着纱布的手臂。她的嘴张了几张,很想说点什么,但总是碰不到左依娜的眼光,左依娜脸上冷漠的神色又使干瘪女人很知趣地闭上了嘴。黄昏的余光穿过窗户,照射在另一面挂满锦旗的墙壁上。左依娜发现,几年过去,锦旗多得快摆不下了,所以有些重叠在一起。在满屋子锦旗的环抱中办公,一定很有成就感。左依娜想。办公室里原来的茶几和沙发搬掉了,增添了几个档案柜,因为结婚或者离婚的太多,才使得办公室日渐逼仄起来。只有日光灯还是那么明亮,清晰地照出干瘪女人脸上,新添了很多斑点与皱纹。

选择下班时间来办理,平头前进考虑得很周到。这种事情,遇上熟人总会有些尴尬。自己尴尬可以不提,让别人尴尬,明显就有点过意不去。比如熟人a不会大声地说,祝贺你们离了婚啊!获得自由了!这种话听起来刺耳,好像平头前进和女人左依娜早该离婚,是别人期望已久的结局,他们早该让别人快乐地送出祝贺了。熟人b也不能异常沉痛,这让人觉得前进和女人左依娜经过一年的离婚鏊战,所做出的决断是错误的。熟人c也不好轻描淡写地说,事情怎么这样了?这问题谁可以解答,即问倒了男女主角,也显现一种窥探隐私的心理,总之办理离婚遇上熟人,是令彼此都很拘束的事情。

等平头前进一来,干瘪女人就把所有表格全拿出来了,堆在她自己面前。就像一个屠夫,宰杀前把刀子等有关工具备置齐全了,然后对面前的一男一女说,你们想清楚啊,盖了戳就没办法改变,就解除关系了,唉!屠夫对着牲口惋惜,惋惜它年轻的生命行将结束。好像说,不是我要杀你们啊,谁让你长一身人爱吃的肉啊!不知道干瘪女人每次持刀前,是不是总会这么无辜一番。两头牲口沉默,没有经历过白刀进,红刀子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某种惶恐与紧张。

财产全归男方?房子也归男方?干瘪女人吃了一惊,脸迅速地长了几公分,更瘦了。她觉得这里头有错。

嗯。没有错。左依娜回答。

你一分钱都不要?干瘪女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

哎呀,好多人离婚,为了钱,离得打破脑袋,你们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我没什么文化,他愿给就给。

噢,协商解决,这样也好。

是的,我们自己协商。平头前进补充。

看你俩挺般配的呀,一分钱都不要,多好的女人呐,你想清楚啊!干瘪女人对平头前进说。

都想清楚了。平头前进苦笑了一下。

证件,你们的。

左依娜和前进把各自的红色结婚证摆在干瘪女人面前。两个红本本之间的距离,恰好是干瘪女人双乳间的间距,它们和干瘪女人隐约突起的rx房连成两条平行线,像正挨刀的牲口的一双血红的眼睛。左依娜脑海里一片空洞,她盯着结婚证,胡乱地想它们和婚姻的关系。它们使婚姻牢固,还是使婚姻碎裂得更快?它们介入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生活中来,产生了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作用。左依娜记得当初拿到这个红本本,她的手脚就放开了,很多事情肆无忌惮,很多事情随心所欲,红本本加固了她和他的关系,给了她一个新的称谓:妻子。这双巨大的、血红的眼睛,也在思考,在左依娜与婚姻的关系中,是它们在为左依娜服务,还是左依娜在为它们服务?

平头前进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在窗户面前站住了。前进的背影遭受了痛击般,既坚定,也沮丧。他一动不动。两分钟后,他转过身,匆匆地从干瘪女人的办公桌上扯下一截纸巾,又回到原来站立的地方。女人左依娜心里痛了一下。他比她先哭,这让她很惭愧。她觉得应该是她先哭。她不能这么无情无义的样子。于是女人左依娜的眼圈红了,但她强忍着,她知道一旦哭了,就难以收拾。她不愿意掉让人误会的眼泪。现在,她的眼泪还是掉了,她一掉泪,他那边就掉得更厉害,他那边更厉害,她这里就有点泣不成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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