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灰烬(126)

金子

经过了多少天的寻找,沪妮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了一点消息。秋平端着碗,在父母焦虑的注视下扒拉了几口饭,他已经明显地憔悴了,但在父母面前,还是要强颜欢笑的。放下碗,眼睛就盯住了电视,里面有滚动播出的寻人启示,寻找沪妮的。还有几家报纸,沪妮平时爱看的报纸上,都登了寻人启示。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但“放弃”两个字是绝对不提的,人的精神被摧跨,心灵被掏空的时候,支撑他的就一定是信念,。他要找回沪妮,在两年前的台风季节,他们在天桥上相遇,他们就注定了不会分离,他一定可以找

回她,他不能不坚信。

清水河,弥漫着垃圾臭味的老街尽头,一栋两层楼的破旧老楼,楼下是一对四川来的夫妻,在下面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开了一个小店,卖串串兼米粉。从旁边的木楼板上去,是三间狭小的房间。

其中的一间出租屋里。没有空调的房间郁闷燥热,热腾腾的空气在头顶、四肢周围缓慢地游动。沪妮坐在窗前唯一的桌子前,手里燃烧着一只劣质香烟,夹烟卷的两根手指已经被熏黄了,过量的香烟让人有要呕吐的欲望,还没有食欲。头发上和身上都散发着难闻的汗的味道,这些,对沪妮来说都无所谓了。生命又回复到只有生命本身,而且,很彻底地回复,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绝对。唯一的寄托,是面前的一只笔和厚厚的一摞纸,什么欲望都没有了,都死掉了,都灰飞烟灭了,惟独剩下了倾诉的欲望,和血管里流动的鲜血一样滚烫狂热,势不可挡。但这次的写作已经绝对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出路,就是倾诉,就像面对小言时的倾诉。世界静得可怕,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天黑了,天亮了,沪妮还在写,害怕空下来的时间,有一种可怕的欲望死死地纠缠着她,她在拼命地挣扎。实在感到了腰酸背疼,还差一点点,那些飞扬的文字终于完成了,一挪屁股,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想象着秋平,秋平也这样把自己放在了床上,他温热的身体,熟悉的气息,他令人心碎的脸庞,心里痛得想发狂,一个在阴森的丛林中疯狂的女子,静静地仰卧在铺着旧竹席的床上,瞪着幽黑的眼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屋顶上租来的天花板,到现在,还是要流离失所,在这个世界,没有一片天空是自己的,没有一块屋顶是自己的,没有一丁点儿地板是自己的。离开秋平以后,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想去拥有了。“过去”已经牢牢地俘虏了沪妮,“未来”已经彻底地抛弃了沪妮,跌得太重,就爬不起来了。沪妮把烟头重重地按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已经留下了几个已经开始流浓水的疤痕。“滋”的一声,一缕轻烟突然地冒起,还夹杂着烧焦的糊味,一阵揪心的疼痛,痛快,舒畅,但还不够。

透过菲薄的窗帘,可以看到外面的太阳是怎样的明媚,就像梦里的,陈旧的阳光。沪妮再一次被一种念头紧紧吸引,像迷路的小孩,看着丛林中一点闪烁的灯火,忍不住地想要向前。或许,就可以走出这片漆黑森林,或许,可以开始新的生命,一次美好的生命旅程。人不是有轮回的吗。

在以前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沪妮始终像朵向日葵一样,坚决地向着太阳开放,本能地希望自己一天一天好起来。以前的沪妮轻视对自己身体自残的人,但她现在像依赖鸦片一样地依赖着把烟头向自己的手腕上按去,因为她怕自己会用抽屉里一把生锈的工具刀割断自己的脉搏。死亡像个妩媚妖艳的女巫一样,在沪妮狭小的房间里翩翩起舞,浮在空中唱着清幽的歌。有什么理由让自己留下,沪妮再点燃一只劣质香烟,她在想一个可以让她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有一个。但是没有,她甚至怀疑自己,血管里是否流着兰色的液体,不然为什么身体会这样的冰凉,没有一点生的希望。

一个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还痛失了自己的爱人的人,一个没有前途,没有未来,没有归宿,没有激情的人,一个空荡的躯壳,留着干什么呢?

楼下食物的味道不时地飘上来,那两个不到五岁的四川小孩在尖叫着嬉戏,不时听到他们的妈妈厉声地呵斥他们。有亲人的人是怎样的幸福。

饥饿一如既往地袭来,却没有一点胃口,似乎真的没有力气了,没有一点力气来向昨天对抗,没有一点力气来向明天争取。

生命太灰暗了。

起身,拉开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那把红色的工具刀,是这个透着霉味房间里唯一鲜艳的红。沪妮仔细地端详它,也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生命,突然好想要一种解脱的轻松,解脱,彻底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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