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126)

四贞心里一惊,暗说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如此惶急、愤怒、伤心、失望,就好像遇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又或是想通了人间最深的秘密一样。她觉得自己被这双眼睛看透了,又觉得是自己背叛了这双眼睛里曾经的真诚与信任,觉得自己好像出卖了谁。她有些自己瞧不起自己起来,却仍然克制着声音,不紧不慢地驳道:"什么你们、我们的?皇上是你的亲哥哥,宫里都是你的血亲同胞,我才是外人呢。实话告诉你吧,这些话都是太后跟皇上同我说的,皇上要我找个机会慢慢儿地劝你,还叫我告诉你,那位平西王世子文武双全,又一表人材,他自小入宫伴读,跟皇上一起长大,皇上也觉得是个好人选,才替格格答应了的。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绿腰这蹄子恁的多嘴,巴巴儿地当件什么要紧事来报告,大喜的事儿叫她说得跟天灾**似的,回头惊着了格格,问你有几个脑袋担当?"

绿腰吓得赶紧跪下了,一声也不敢出。建宁的眼睛也垂了下去,眼里那簇忽闪忽灭的火苗儿黯淡下来,没那么烤得人的眼睛生疼了。

四贞定了定神,接着劝道:"我们做女儿家的,长大了总归要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是可以自己做得主的呢?就好比我吧,打小儿家里就给订了孙家,统共连面也没见过,却也只好等着到了日子就一领轿子抬过去。那时候我又没父母兄弟做主,就算有什么不如意,连回娘家哭诉的福份也没有。不比格格是金枝玉叶,又有太后和皇上撑腰,虽说是嫁,可是额驸府里一草一木都是皇上赐的,同入赘也没什么分别。别的格格不是指给满洲贝勒就是嫁给蒙古王子,少不得要长山阔水,风沙大漠,一辈子也难得回一次中原,那才真叫发配呢。格格从前在盛京住过,难道还没过够那天寒地冻的日子吗?格格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管同太后、皇上怄气,要是像我这样,连个怄气的人也没有,那也是命,又能怎样呢?"

建宁道:"这还不容易,你要是不愿嫁,让皇帝哥哥纳你为妃就好了,我替你跟哥哥说去。"

四贞红了脸啐道:"我一心为你,你倒打趣我。让你一个人哭去,看谁还理你?"转身走开。

至此,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然而她知道,要消化那些话,还得有一个过程。以建宁的任『性』与单纯,越是劝着她,就越可能『逼』得她反着来,倒是由着她的『性』子闹一会子,然而再静下来想一想,或许就好了。反正每个姑娘出嫁前都是要哭一场的,早哭晚哭都一样,就由着建宁在今天哭个够吧。只是,不能让太后知道。不然,就成了她的失职了。四贞暗暗留意着建宁的动静,并且开始着意布局,反正,一切有皇上撑腰。

但是建宁已经不想哭了,她的心思已经被另一个念头给分散了,那就是四贞的背叛。不论孔四贞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背叛就是背叛,预知太后要对自己不利而没有告诉自己、还要充当太后的说客就是背叛。

建宁觉得孤单,孔四贞终究不是自己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指望她代替香浮是不可能的。长平仙姑与香浮小公主是没有人可以代替。建宁捡起一只桃子,忽然很想很想长平仙姑,仙姑去了那么久,自己还没在她的灵前祭拜过一次呢。皇帝哥哥答应过要带自己去,却一直食言。如今自己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非得到仙姑的灵前哭诉一回,不然是任谁也不会了解自己的委屈的。

建宁决定出宫。

而她出宫的方式几乎和当年慧敏出府如出一辙。先是向四贞借了她从前的衣裳说做刺绣样子,接着称病请假,却命绿腰扮成自己的模样躺在寝宫里,然后换了衣裳再披上蓑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趁一个雨天里偷了嬷嬷的腰牌溜出宫去。这些日子为着皇上选秀的事,朝廷上下一片忙『乱』,后宫里每日赶制吉服绣屏,连东五所的格格与嬷嬷们也有任务,轻易地让建宁的小把戏得了逞;而守门侍卫则早已收到四贞的密令,故意假装躲雨,并不肯仔细盘问,只远远打个照面儿就由着建宁轻轻松松地混出宫去。

然而建宁出了宫,却不知道该往东还是往西,茫然无措地逢着人便问:"长平仙姑葬在哪里",却哪里有人知道?一路经过无数茶肆食寮,绣铺油坊,许多新奇玩意儿,都是从未见过听过的,只是不论要吃什么拿什么,人家都管她要银子,拿不出来,便不肯给。

即使是这样,她也仍然兴致不减地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看吹糖人的是怎么将一块糖稀在捏捏吹吹下变成一只孔雀,看把戏人如何敲锣打鼓地让猴子衔旗打斗,看拉洋片的人口沫横飞地吸引了游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往小孔里探头探脑——只可惜她一文钱也没有,不能知道那孔孔里到底有什么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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