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163)

"请格格恕罪,我换过衣裳就来见驾。"吴应熊冷冷地说,同时背过了身子。

绿腰知趣地退出,而在退出前的一刻,忽然觉得那傲岸的背影好触目。她同建宁一样,入府这么久,还没来得及与额驸相处过呢,要到这一刻,在久别重逢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姑爷主子有多么潇洒挺拔,风神俊朗。她用心地再看了一眼那背影,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绿腰回到上房时,看到婢女红袖正在侍候格格妆扮,往她的两颊补上脂粉。建宁今天似乎格外紧张,抱怨着:"这粉真不好用,扑少了看不出颜『色』来,多扑两下又浓了,跟台子上的花旦差不多。"她一眼瞥见匆匆走进来的绿腰,惊讶地说,"绿腰,你也扑粉了吗?脸上怎么这样红?"

"想着要回格格的话,走得急了。"绿腰掩饰地说,并赶紧转移话题,"额驸说要更衣后再来见格格,这样才够恭敬。"

建宁点点头,不自信地看着镜子,问绿腰:"我今天好看吗?"

"当然好看,格格是金枝玉叶,月里嫦娥,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绿腰乖巧地回答,同时开了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拿出几枝珠花和钗子建议,"格格头上的蝴蝶簪太小了,要不要换一支凤钗?"

"不,我喜欢这簪子。"建宁拒绝,但又妥协地说,"或者加一枝珠花吧。"

绿腰立即选了枝嵌翠珠花替建宁别在鬓角,又不告自取地顺手将一支步摇『插』在自己头上,并向红袖挤挤眼睛。她早已『摸』熟了建宁的『性』格,完全了解在什么时候可以小小地放肆一下,要求赏赐甚至顺手牵羊,而在什么时候必须谨小慎微,顺从服帖得像一只没有主见的羔羊。

建宁一生拥有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在宫里时,除了那点可怜的俸禄之外,一切都是别人的,无论格格还是侍女,都一样要有无数的规矩要学,要守,并没有真正的自由,甚至可以去到的地方都不多。

皇宫虽然大,然而建宁的天地不过是东五所里小小一间卧房,然后是往绣苑或者书房上课,往慈宁宫请安,偶尔往畅音阁听戏,得到特别准许时才可以去御花园游玩或者往绛雪轩面圣,如果想去建福花园玩一会儿就得跟嬷嬷说尽好话,出宫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至于御膳房,御茶房,御医院,御书房,上驷院,其他嫔妃或是阿格的住处,尤其是乾清宫往前那么大的天地,她都没有机会去到。她可以见到的,不过是一堵又一堵的高墙,耀花人眼睛的琉璃瓦,守在每道院门前的侍卫,走来走去的太监和宫女,还有那无处不在呕哑叫嚣的乌鸦——皇宫的记忆,不过是这些,虽然她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十年,可是完全没有家的感觉,直到来了额驸府。

来了额驸府建宁才算是拥有了自己的地方,才算是拥有了"拥有"的感觉,这感觉包括发号施令的权力,随心所欲的物质要求,兴之所致的看戏、吃点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有,想赏赐谁就赏赐谁,想赏什么东西就赏什么东西……这些,都是她以前不曾有过的。如今一旦拥有,当然要迫不及待地使用,并借着一次次的使用来证实这拥有。这番心理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绿腰却是洞悉入微,只是由于狭隘与自私使她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至于其他的家人,则完全错会了格格的心意,把她所有的行径都归罪于乖谬而叫苦连天地承受下来,并且不自觉地引导她向更加荒谬的绝境里走去。

从来没有人规范过建宁的行为,就像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和理解过她的心思。她从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权力,同样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情。她的爱憎是这么强烈,可是却没有明显的区分,于是当她辞不达意地表现出来时,就只剩下"任『性』"二字,往往得出与初衷相反的结论。绿腰是她真正"拥有"的第一件礼物,因为是皇帝哥哥亲口"赏赐",而不像其他的宫女那样只是"分配",这让她切实地感觉到了一种拥有。她把绿腰完全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来疼爱纵容,却忽略了那也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也有着自己深藏的意识与思想。因此,当她散漫无拘地向绿腰布施自己的爱与亲密时,其实是在无知觉地培养她的恨与疏离。

就像此刻,当建宁与绿腰主仆两个一齐对着镜子理妆时,建宁想到的只是自己即将见到小别胜新婚的额驸的喜悦,却没有理会绿腰也在期待人生的另一座舞台,另一个起点,更没有想到绿腰的表演远远比自己来得直捷、成功。

原因很简单,在吴应熊眼中,顶着妻子名份的建宁没有丝毫的亲近感,反而是身居奴位的绿腰和他的身份更加相似,都不过是建宁拥有的两件"赏赐"罢了。因此,当绿腰为他打起帘子,并故意用汉人的称谓娇滴滴地通报着"新姑爷来了"的时候,他先郑重地向她点了点头,然后才屈膝向建宁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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