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184)

"如果一个人误会了另一个人,而她心里很后悔,可该怎么补救呢?"建宁仿佛问自己,又仿佛在问吴应熊。

而这句话,也正是吴应熊拷问自己的。许久以来,他误会建宁太深,也疏离她太久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建宁远不是他误以为的那个一味胡缠全无情感的刁蛮格格,她对朋友这样真诚,又怎么会不懂得感情呢?都说想了解一个人,就该了解她的朋友,建宁的朋友是四贞,是平湖,拥有这样特立独行、高贵威仪的两位好友的建宁,又怎么会是个庸俗浅薄的女子呢?

不等他理清楚心中纷『乱』的思绪,只听建宁幽幽叹了一口气,忽然又问:"一直以来,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你?"吴应熊愣愣地望着建宁,他恨她吗?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在躲避她,忌惮她,甚至有点憎恶她,但这所有的情愫加起来,都还构不成一个"恨"字。"你怎么会这样想?"

建宁低下头,苦恼地说:"你好像从来都见不得我开心似的,总喜欢与我对着干,所以我想,你可能一直在怨恨我,报复我。就好像,太后娘娘报复我额娘那样。"

"太后,报复你?"吴应熊更加怔忡,"你不是太后最心爱的和硕格格吗?她怎么会报复你?"

"她如果不是为了报复,又怎么会把我嫁给你?"建宁说起心中隐痛,两行清泪从她脸上缓缓滑落,无限委屈,"我很小的时候额娘就殉了父皇,临死前把我托给太后,好教她看在自己殉葬的份上能对我好一些。从小到大,我虽然在宫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可是并没一个人真心待我,爱护我,关心我,都只要看我的笑话,巴不得我死。太后因为当年和我额娘争宠不成,一直怀恨在心,表面上做出多么疼爱我的样子,将我养大,却又指婚给你,让我做了个大清朝惟一一个嫁给汉臣的格格,她哪里是待我好?她是利用我在报复我额娘哦。"

她这样含羞带泪地诉说着。吴应熊不禁心软,他认识了建宁这么久,习惯了看她打骂奴婢,挑剔自己,甚或撒泼谩骂,无理取闹,却从未见她服过软;而她说的这些话,更是他生平想也不曾想过的,从前只当她是宫里自幼受封的恪纯公主,天之骄女,至尊至贵,却不料她竟有这一番辛酸。然而想想她说的却也有理,皇太极英年早逝,她的母亲绮蕾追随而去,建宁自幼养在慈宁宫,由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在外人看着那是无上的尊荣,可是太后如果真的疼她,又怎么会对她疏于教导,任由她荒草一般地长大,然后再把她嫁给自己这个汉臣之子,傀儡王爷呢?

靖南王耿继茂那般位高权重,势力比起父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也不过是以和硕显亲王富寿之姐赐了和硕格格号,嫁给耿家长子精忠;又以固山贝子苏布图的女儿赐固山格格号,嫁给耿家次子昭忠。两个格格,一个是亲王之女,一个是贝子千金,地位可都远不能与建宁相比呀。如此说来,建宁的确是太可怜,也太无辜了。如果说自己是个人质,那么建宁就是人质的殉葬品。而自己说到底也是一介堂堂须眉汉子,虽不能天马行空,出入王府却还随意;建宁却是软禁一般,呆在这锦绣牢笼里,只见得眼前这几个人,府中这一片天,若再没人好好待她,真个是孤独可怜得很了。

想通了所有的关键,吴应熊觉得更内疚更心疼了,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补救才好。他想有什么是建宁最喜欢的事情呢?不由问:"好久不见你听戏了,要不,晚上让戏班子演一出《游园》,我陪你听戏吧。"

"你陪我听戏?"建宁抬起头,有些『迷』茫,"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看戏吗?"

"可是你喜欢呀。"吴应熊柔声说,"只要你喜欢,我就会陪你。"

建宁愣愣地瞅着吴应熊,心中渐渐被喜悦充满。她明白了,原来丈夫是在向自己示好呀,为什么?难道他突然发觉了自己的好,从而也想对自己好了吗?她含羞地低下头,"你要是愿意,倒不用陪我看戏,不如,给我看看诗吧。"

"诗?"吴应熊更加讶异,这才注意到建宁手里捏着一张暗花龙纹笺,上边写满了字。难道这便是建宁做的诗么?一直以为这个满洲格格只知道看戏贪玩,难道她竟会做诗?

建宁被看得不自信起来,伸出去的手又想往回缩,一边说:"写得不成样子,刚开始学着做,也不叫诗,不看也罢。"然而吴应熊早已接过去,低头细看起来。

到了这时候,建宁又觉心虚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指望他能夸奖自己几句。一时间,吴应熊仿佛金口玉牙,比皇帝哥哥还尊贵似的,似乎他夸自己一句好,自己就可以飞上天;而他若批评不屑,那自己……自己会怎样呢?真想不出,简直不敢想。这样想着,建宁不由得后悔让吴应熊看到自己的涂鸦之作了,恨不得将诗稿生生从他手中夺下来,撕成碎片,就风撒飞,或者一把火儿烧了,让它化烟化灰,再不教人看见。她莫明地委屈起来,还不等受挫,已经像被伤害了很深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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