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60)

建宁强忍着一腔委屈,不肯当众掉下泪来,惟恐落人耻笑。人家不理她,她便也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情不与人招呼,用一种虚无缥缈的坚强来伪装自己。倘若她不是这样地倔犟,那么假以时日,也许那些格格会放弃对她的戒备和敌意而渐渐缓和,因为她们对她毕竟也是好奇的。可是建宁太忧虑了,并因为这忧虑而益发决绝,把自己与别人严格地隔离开来,用孤独来捍卫孤独,用冷漠来装饰冷漠。她已经失了与格格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先机,现在又不肯正视自己的挫败与没落,画地为牢,从而再次失去了与姐妹们和平共处的机会。

用膳的时候,这种敌对的情绪更加明显起来,所有的格格都三五成组地聚在一起,只有建宁,看着分给她的那一份饭菜躲在角落里食不下咽;到了晚上,更是没有人肯捱着她睡,格格们甚至为此新发明了一种游戏方法,就是猜拳赌输赢,输的那个要睡在建宁的旁边,以此作为一种惩罚。

其实没有人在乎这个罚例,因为并不代表着任何实际的损失,可是那输的人却必定要大惊小怪地抱怨一番,仿佛遇到了天下最可怕悲惨的事情,并以此来表示对建宁的轻贱——也许这才是这个游戏的高『潮』以及最终目的,她们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输赢,而是决出胜负后那一番装腔作势的夸张表演。她们就当着建宁的面来举行这个带着明显侮辱意味的赌赛,然后再当着她的面表现出近乎惨烈的追悔莫及,其实那个赌输了的女孩是兴奋的,因为她可以有一个充分的题目来发挥她的表演天份,而通常来说,一个格格是很难有机会来表『露』她们浅薄的喜怒哀乐的。

东五所的规矩是森严而刻板的,日程安排千篇一律,着装饮食千人一面。这里除了嬷嬷就是格格,嬷嬷的惟一职责就是服侍格格们长大,格格的惟一责任就是等着出嫁。她们难得有什么节目来娱人娱己,而建宁的到来无疑给她们刻板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一种新的刺激,她们尚分不清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本能地兴奋着,敌对着,挖空心思地发挥创想象力与创造『性』,想着如何利用这个入侵者来制造新的刺激,并让那刺激维持得更持久一些。

东五所的格格们空前地团结起来,当然这团结的内涵并不包括建宁这个人;格格们的游戏空前地热闹起来,当然这热闹也不是针对建宁而言的,可是却不能不与建宁发生紧密的联系。事实上,倘若没了建宁,这游戏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游戏的花样便不会如此丰富并且不断翻新,游戏的兴趣更不会如此高涨并且愈久弥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建宁才是这游戏的核心,是东五所真正的灵魂。

这游戏中最受欢迎百玩不厌的一个是捉『迷』藏,这是每个朝代每个民族的孩子都会无师自通的一项游戏,但是这游戏在这会儿的东五所里改了玩法,加了佐料,这佐料便是建宁公主——不,也许形容她是『药』引子更为恰当,因为是她的到来引发了这游戏的再度繁荣,让格格们废寝忘食地醉心于这个游戏,甚至在睡梦中都要一次次重复,不住地呓语:"捉到了,哈。"

后来建宁一直过了很多年都很害怕听到这句"捉到了,哈!"总是她孤独地坐在某个角落,而其余的格格们装模作样兴高采烈地捉着『迷』藏,奇怪的是不论是轮着谁做那个被遮住了眼睛的捉『迷』人,她都会准确无误地找到建宁所在的方向,在她背后这样子大叫一声"捉住了,哈!"无论建宁躲到哪里去,无论她怎么样地表现出对这游戏的厌恶和恼怒,那些格格们总之不会放过她,只要她们开始玩游戏,建宁就开始随时准备着那声恐怖的"捉到了,哈"将随时在她耳边响起。她有些怀疑那些格格们是串通好了的,她们之间一定有某种暗语,以此来泄『露』并指示建宁所在的方向,叫那个蒙目的人找到。她很想躲开她们,可是东五所寝殿就只有这么大地方,她能躲到哪里去呢?

令她讨厌却无法摆脱的,除了诸位格格之外,还有那些终日盘旋在紫禁城顶上聒噪不休的乌鸦。不知是不是因为东五所的阴气重,乌鸦好像比别处更多似的,而且也更坏,专门在建宁独自出门的时候在她的头顶上飞,甚至在她晾晒的衣裳上屙屎。好像连它们也知道建宁搬出了慈宁宫,没有人会再护着她一样。

建宁跟长平学会了做弹弓,眼瞅人看不见,便用石子做弹『药』『射』乌鸦。有两次被教引嬷嬷们看见,集合了所有的格格们好一顿罗嗦,引得那些格格益发排斥建宁,而建宁也更加痛恨所有的格格和乌鸦,变尽了法儿和那些格格及乌鸦作对。格格们常常会在早晨偷偷藏起建宁的鞋,故意叫她在早请安的时候会因为穿衣而迟到,而建宁明知即使自己不在请安队伍里出现也不会见责于太后,就干脆装病躲懒,却在格格们都离宫的时候弄湿她们的寝褥;又或者格格们故意在做游戏时假装无意将乌鸦『毛』撒在建宁的身上招她忌恨,而她则会立刻反击,变本加厉地将鸦屎装到从格格的脂粉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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