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148)

那鸟儿好生眼熟,她想要记起它的名字,脑中空空荡荡,却是不能。

逆水渡口,上百艘的船正等待着他们。

阿曼与邢医长都在最先头的船上。身为医长,邢医长因年纪太大,虽无法随军打仗,但需得及时了解伤卒状况,在船上做出有效的安排。

而阿曼,他随船而来,只是因为担心着一个人。

久久的等待,他们终于看见了汉军的到来。

“就……就剩这么点了人?!”

邢医长不可置信地揪住赵破奴。

“咱们赢了!”

赵破奴只说了这四字,他一身的口子,强撑到此地,早已是强弩之末,被邢医长一拽,差点全身都瘫倒在这老头身上。

“阿曼,快来接着他。”邢医长回头唤道,这才发觉阿曼不见踪影。

自看见汉军,阿曼的心头便重新浮起与那夜相同的不安,视野内的汉卒伤痕累累,缺胳膊断腿的人满眼皆是;还有一些汉卒虽被捆在马背上带回来,然而可见垂下来的手已发紫青色,显然已死去多时。

不会,她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他深吸口气,强制镇定,从一个个血污模糊的面孔上搜索过去。直到看见那个被捆在马背上的瘦小身影。

是她!

阿曼轻轻掠开散在子青脸上的发丝,温柔注视片刻,然后将自己的脸靠上去,贴着她的。

肌肤微凉,却能感觉到些许暖意,他的唇角微微含笑。

不管她伤了何处,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船静静地航行在河道之上,行至午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早春的雨,彻骨的冰冷,点点滴滴,每一下都像是落在心头。霍去病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披衣起身,坐到案前,低低地咳着。由于伤处发炎,他一直在发着低烧,加上征战多日,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处,按理说该好好歇养才对,可他却再睡不着。

一灯如豆,面前的案上摊着空白竹简,这是他须得呈于圣上的战报。

他缓缓地研着墨,一下又一下,良久才提起笔来——

此次出征,连破匈奴五大部落,击杀匈奴折兰王,卢侯王,虏浑邪王之子及相国、都尉,获休屠王之祭天金人,共斩获八千九百六十人。对于圣上来说,此简战报是不折不扣的捷报。可对于他而言……

一万汉军随他出征,离开皋兰山的时候,仅余两千八百一十三人,待到了渡口,重伤不治而亡者又有数百人,均被就地掩埋,能上船的汉卒不足两千三百人,其中伤者过半。

七千余人埋在了皋兰山下,此生再也回不来。

“将帅要扛的,并不仅仅是输赢。”——不期然,他复想起舅父说过的那句话,淡淡的一句话,他直至此时此刻才知道舅父扛了些什么,而自己肩上要扛的又是什么。

胳膊上的伤处痛如火烧,手中的笔犹有千斤沉重。

一字一字,他在灯下缓缓写着。

舱尾,子青半靠在舱壁上,仍在昏迷不醒之中。她的伤处已上药,又重新包扎过,连身上所穿衣袍都重新换过干净的。

阿曼端着药碗,极耐心地用小木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药汤自她唇中喂进去。

似乎被药汁呛到,子青剧烈咳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内模模糊糊,辨不分明,只听得落在船身周遭的雨声叮咚,清晰无比。

“下雨了?”身子随着船身微微起伏摇晃,仿若梦中,她低喃着。

“嗯,下雨了。”

阿曼柔声答道。

听见他的声音,她抬眼望了他片刻,方才辨出他来,微微一笑,虚弱道:“阿曼,我刚才还看见你家乡的鸟儿,真美。”

阿曼一笑,道:“是啊,以后我再带你去湖边看它们。”

他又喂了她一匙汤药,子青柔顺地咽下之后,才问道:“这是什么?”

“邢医长给你配的汤药,我知道很苦,可你的伤很重,不能不喝。”阿曼轻道,又喂了一匙。

“我的伤……”

子青茫然地思索着,良久才将之前的记忆连接上,如梦初醒的同时悲恸不已,挣扎着要起身,急问道:“我哥呢?我哥呢?”

“他在另外一头,缔素在照顾他。他还活着!”阿曼忙放下药碗,按住她,“你的伤很重,不能乱动!”

“真的?!”

“真的。”

听他言之凿凿,子青这才未再挣扎,只是方才这番挣扎,左肩上的血迅速濡湿布条,渗了出来。这般疼痛,清醒过来的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问道:“我们在船上?”

“嗯。”

阿曼想接着喂她汤药,子青倦然摇摇头,右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碗,三口两口径自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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