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94)

不期然,陇西街头骈宇骞的那句话在脑中回荡着——““我的兄弟们都躺在大漠里,这里离他们近些,我心里踏实。”

现在,我的兄弟也躺在大漠里了,霍去病茫茫然地想着。

驼队重新出发,一步一步地离开谭智安睡的地方,大漠之中风沙瞬变,即使他们再回来,也不可能再找到他。

子青在马背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漠漠黄沙,仿佛能听见谭智的声音“就这个小鸡崽子,掉锅里头也没人吃啊……”

她深闭下双眼,转回头,催动马匹前行。

这日,直走到月上中天,将军才下令停下歇息。众人皆无胃口,卸了货,喂过马匹骆驼,便各自或坐或躺或靠,安静无语休息。

这夜的站哨,竟未再派遣到子青头上。

给缔素喂了几口水,看他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子青半靠在骆峰上,也合目休息。

风自梦中呼啸而过。

鲜血自地上黄沙中慢慢渗出。

血越来越多,泊泊流动,在地上蜿蜒出一棵血红的树。

这棵树的枝桠漫上她的脚背……

子青骤然自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

“做梦了?”

有人在近旁低低道。

子青侧头,这才发觉将军不知何时坐在了她旁边,他们俩靠得是同一头骆驼。

霍去病双目很亮,看得出毫无睡意,瞥了她一眼后便自顾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随意把酒囊递过来:“来一口。”

“多谢将军,卑职从不饮酒。”

倒也不逼着她,霍去病收回手,低咳两声,仰脖又灌了两大口,然后酒囊就空了。

子青探身看了看躺在另一旁的缔素,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温度,轻舒口气。再轻手轻脚走到施浩然旁边,依样试了他的温度,烧得烫手,忙用濡湿的布巾敷在他额头上,再替把脉。

旁边伯颜惊醒,低声问道:“要紧么?”

“烧得有些高,不过只要撑过今晚,大概就不要紧了。”子青同样低声回答。她伸手找到施浩然右肩头对应伤处的位置,以指用力按下,施浩然低低呻吟了一声,子青知道所压之处正是痛点所在,遂压住不放。

过了半晌,伯颜询道:“要这样压多久?”

“半个时辰以上,越久越好。”

“我来吧,你去照顾那头的小家伙。”伯颜撑起身子,挨到施浩然旁边。

子青迟疑片刻,伯颜已挡开她,依样用手指按在施浩然的右肩上。她又换过一块敷额头的湿布巾,方才蹑手蹑脚返回去。

“浩然怎么样?”霍去病问道,声音有些低哑。

“他在发烧,脉搏虽急,但健而有力,撑过今晚,应无大碍。”

霍去病点了点头,朝缔素努努嘴:“他呢?”

“他身上伤都不碍事,是受惊过度。”子青望着缔素,低道,“他,毕竟还小。”

霍去病未再吭声,过了良久,才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我记得墨家明鬼,你也相信有鬼魂么?”

“嗯。”

“见过?什么样?”

“没见过……”子青半仰起头,望向黛蓝苍穹,轻轻道,“可我知道他们在,一直都在。”

48第十七章阿曼(一)

晨光熹微,缔素自昏睡中醒来,子青喂了他喝几口水,又掰了块粗面饼给他。虽然接了面饼,缔素却无甚胃口,目光搜寻到躺在不远处受伤的施浩然,便急急要过去看他,无奈头重脚轻,子青忙扶他过去。

“烧已经慢慢在退……你不如歇一会儿吧?”后一句话子青是朝伯颜说的,他已经连续指压了近一夜。

伯颜这才松开手,长长吐了口气,由于用力过久,麻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缔素揪紧子青的胳膊,问道:“他,是不是伤得很重?我瞧见那刀朝他劈下去……”

子青安慰他道:“肩头的伤口较深,还好没有伤及要害,只要日日换药,坚持指压,应该会没事的。”

缔素这放下心来,又转头四下张望,将所有人巡了两遍,仍然未找到谭智。

“谭中郎将呢?”他问。

子青默然片刻,才道:“他死了。”

“……”缔素的双目在瞬间睁大,满是不可置信,“……怎么会?”

“背心处中了一刀,致命伤,他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来报信。”子青静静地告诉他。

缔素呆呆站着,似乎要花费他全部的气力,才能让他自己去相信这个事实。

远远的东方,红日跃出沙面。

近处,一匹睡醒的骆驼也慢慢悠悠地站起来,摇头晃脑地从鼻孔里喷气。

这个清晨与他们入大漠来的每个清晨甚是相似,只是少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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