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红尘2(93)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滞留在机场或者码头,不值得恼怒或是痛苦,但有点儿茫然,在下一班航班或轮渡到达之前,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浸在这种情境中。

下一班航班和轮渡很快就来了。

苏沁打来电话:“下午的会议,你参加吗?”

“我现在就过去。”他挂掉电话,面容平静得就像一片湖水。

邵清羽是拉着汪舸的手走进自己家门的。

她想过,只要父亲流露出一丁点儿轻蔑的神色,她马上转身就走,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这里。

回来之前,她主动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明确地提出两个条件,“我要和汪舸一起回来”以及“我回来的时候,姚姨不能够在场”,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身体深处有种强劲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她等待了几秒钟,无比漫长的几秒钟,然后,她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好。”

邵清羽从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

她不说话,初次见面的,她的父亲和丈夫,也只好跟着一起沉默,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先前还是敌对的关系,在这个时刻却形成了某种微妙的默契。

邵清羽坐在沙发上,姿态竟然真有几分像一个客人,她四处环视着,屋子里还是老样子。

果然,我就知道,这个家有我没我一个样,她心里一动气,情绪便有些波动,目光从四面八方收回来,投到了父亲的脸上。

咦?她心中隐约有个疑问,哪儿不对劲?爸爸怎么看起来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

她又细看了一番,那眼神让邵凯既不安,又不自在,原来是多了一副眼镜。

“你为什么要戴眼镜?”她茫然极了,语气就像小时候问父亲“彩虹是怎么形成的呀?”或是“毛毛虫为什么会变成蝴蝶呢?”

邵凯尴尬地笑了笑:“这是老花镜,早就戴了,是你以前没注意。”

邵清羽呆住了,父亲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她脑门上,过了片刻,她发觉自己哭了。

起先还是流泪,慢慢地,那哭声越来越大,毫不克制,到后来便成了号啕。

她好像突然才反应过来,那个强势的、蛮横的、独断专行的父亲早就开始衰老了,而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过去,她偶尔也觉得父亲显得有点儿上年纪了,但她一直很单纯地认为,都怪他自己找了个过分年轻的老婆,他本来没那么老,就是因为站在姚姨旁边,被衬老了。

可是今天姚姨不在,而他的疲态却仍然如此昭彰地被她看在眼里。

她太伤心了,离家以来,她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她一直理直气壮地认为是父亲太势利,太封建,太不讲道理。

直到此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也错了,她甚至认为,父亲的极速衰老,这件事,她要承担相当大的责任。

当这个想法一出现,她便崩溃了,与此同时,她原本所坚持的立场便开始一点点溃散,坍塌。

她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脸颊一路往下。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母亲去世的那个下午,去医院路上的那一路红灯,早在那么久以前,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这一位至亲。

想到这里,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她的心脏。

汪舸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年轻的妻子,他担心这样强烈的悲伤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可是他又无法为她分担哪怕一点儿痛苦。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哄劝着她:“不要哭了,清羽,你不要哭了。”

尽管这很徒劳,但他还是在重复着:“不要哭了,别难过了,你回家了。”

邵凯望着女儿,还有自己原本完全不打算接受的女婿:他们有着成年人的外表,可是内里却还是两个孩子。

邵清羽离家出走的初期,他严禁家中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就连小女儿怯生生地问一句“姐姐不回来了吗”都要被他狠狠地骂一顿。

老朋友们都来劝过,晚辈如齐唐也来当过说客,就连妻子,他当然知道她是装模作样,也假惺惺地为清羽说了几句好话。

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谁为清羽说话他就甩脸色给谁看。

随着她离家的日子越来越长,邵凯的怒气消减了不少,而牵挂和担忧却与日俱增。

每天回到家里,上了饭桌,他一抬眼就看到那个空位子。

晚上休息前,路过清羽的房间,他总会停一停,尽管知道里面没有人,却也不敢进去。

家里少了个人,房子突然一下就变大了,他总觉得不是这里少了点儿什么,就是那里缺了点儿什么,再多的家具电器都填不上那些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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