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渊(13)

“可有异常情况?”

“有。她眼瞎了。”

叶沉渊长身而立,一动未动,倒是左迁忍不住呀了一声,仿似未曾料到这么厉害的对手,竟是个瞎子。

叶沉渊沉沉而问:“还有呢?”

车夫仔细回忆,面色上有些疑虑:“谢一每做一件事以前,都要站在原地等半天,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我们趁机偷袭她,她醒悟过来,反手将我们击落。”

左迁惊异道:“这是为何?”

叶沉渊冷冷道:“她睡了这么久,心窍难免有些混沌。”

左迁偷窥修谬,总算从大总管的脸色上读懂了太子殿的意思,谢一失忆了。

殿前骄阳正好,降下万千光泽,叶沉渊站在晕彩里,肤色几近透明。四处幽香,花影灿漫,合黎殿外的灵鸟婉转娇啼,点缀着空寂的殿宇。左迁察觉场地里变得幽静了,抬头看去,发觉叶沉渊的眼眸黑得沉静。他抬手作揖请示,才听到冷漠的一句:“传我谕令,卓王孙即刻进府觐见。”

左迁躬身领命而去。踏出殿门时,心里还止不住在想:传闻谢一是殿下劲敌,那么一个眼盲心盲的对手,到底是怎样逃过追杀的?

身后,又传来叶沉渊的指示,应当是着手布置的第二件事,交给了修谬。“总管宣我旨令,赐理国公主珍玩,命容娘好生安抚公主。”

一羽白鸽带着叶沉渊的暗谕飞回宁州驿馆,通译取下查阅,上书之意是:卓王孙御查北疆,着一切军政调度。他连忙做成邸报散了出去。

远在北疆的谢一,自然不知道汴陵发生的一切事。正如叶沉渊推断的那样,她已经眼盲心盲。聂无忧炸断冰川底层,摇晃的力道将她唤醒,血液里有股微温,牢牢护住了她的心脉,不至于在这十年内让她冻成一尊冰人。思绪渐渐聚集在一起,她的眼皮有千斤重,但出乎意料地是,她能听见所有声音。

近处,有两人喁喁细语,言辞夹杂不屑之情,应是一老一少。老者叫拿奴,少者是南翎国二皇子,正在躲避华朝的追杀……一滴水从冰岩上滑落,叮咚一声,砸在了金砖一样的地面。雪花在寒风中旋转,呼呼刮过,徒劳地撕裂天地锦帛……远处,一只白熊误入川中,厚厚的熊掌滑过雪原,嗤嗤溜远了,还像是一步一步踏在她心间……风吹过冰川罅隙,带来一丝小小的嗡鸣……

她努力抬起眼睛,很想看看近在咫尺的聂公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他为什么在她面前哀伤不已,甚至哭泣。但是她失败了。

震天的爆裂声响起,她被一股力道卷入河底,随波逐流,离得炼渊越来越远。地下水温将裹在她身上的冰椁溶解,河水拍打着她的脸,她的手,她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还有痛楚。她的头脑如同盘古开天之前,混沌一片。眼睑上的冰消融了,她终于睁开了眼睛,透过蔚蓝的海水,点点星碎的阳光播织在水面。

谢一并不知道她来到了内陆海延泽。四肢渐渐有了知觉后,她蓄力一跃,冲出了海面。长达十年的冰封雪裹,让她气息险些不济,差不多一头栽倒在海底。她背对光明,动了动手臂,这才能感觉血液似乎没有流动,凝滞内里,手臂依然比较梆硬。她攒起力,苦费一番心思,顺着水流推向划到海滨,爬上了沙滩。

有那么一瞬间,万物开明,光线强烈,红花绿树白沙蓝水直逼眼帘,七彩光晕拂落头顶,她渴求温暖,抬头看了一次。

上苍的恩赐啊,在那最后一眼,她的瞳仁记载了炽烈光芒、橙黄晕彩,然后才刹那归于黑暗。

谢一仰躺在地,闭上了眼睛。

由于雪盲症效果,她已经看不见了。

四周声音如此清晰,海岸深处,有贝壳吞吐海水的动静;头顶上,一只蜜蜂嗡嗡飞过,钻进了丛林。

她想了又想,才弄明白,老天夺走她的记忆、她的眼睛,却给她留下了非凡的耳力。她爬起身,掏出口中一直含着的硬物,将它塞进腰间。触手温润滑腻,她捻了捻,察觉是块玉。袖里滑出一支短笛,她也一并收了。脚踝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敲打,发出脆响,她摸索过去,再次断定是枚箍环,只是不见质地。

如果除去全身湿漉漉的衣物,一玉一笛一环便是她所有了。

谢一站着想了想,等四肢回暖。扑面而来的海风带着温腥气,侧耳倾听,北方风涌剧烈,她顺着那个方向走了出去。每走一步,身上衣衫淌下冰渣子,在她耳里,放大成滴滴答答之声,如同天籁鸣奏。

她是谁?来自哪里?她曾质问过自己。

片刻后,回想起炼渊里的人声,她大抵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叫谢一,是已灭的南翎国谢族人,曾爱上叶沉渊,不知缘故被他遗弃,被封在了冰川底。据悉,现在的叶沉渊权倾一时,那么十年前的她,到底为了什么甘心为他脱离世族,不顾众骂亲离的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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