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渊(357)

谢开言忍泪,转身过去,低坐在榻旁,任由娘亲支起手替她梳理发丝。

谢母轻轻哼着:“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

谢开言一听熟悉的民谣,泪水无声流下。

谢飞等待多时,才推开房门走进小小的居室里。

谢母细细看着眼前霜白头发的老人,到了最后,才能辨认出来。“是小囡的叔叔么?”

谢飞躬身施礼到底,诚恳道:“谢飞愧对夫人,让夫人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才能带着谢一回来。”

谢母忙唤道:“叔叔不必多礼,孩子出落得有担当,全凭叔叔的教导,我心里也是极高兴的。”

三人在灯下各自叙说往事,谢母力虚,说不了几句便昏然闭上眼睛。谢开言神色大恸,仍极力抑制住语声中的悲戚。她跪在榻边,握住谢母的手,低低唤道:“娘亲……娘亲……小囡想一直陪着你……”

谢母费力睁开眼睛,露出最后一抹美丽的笑容,说道:“将娘葬在金灵河岸上,让娘以后每天都能看见你。”说完后便绝了气息。

谢开言哀痛大哭。

天明,旧南翎国东海源头金灵河畔,谢开言亲手垒了一座孤坟,依托在浓浓的翠华之中。她相信,待来年,这里便能垂下满枝芳华,陪着她的娘亲度过一个个绚丽的春日。

谢飞持笛吹奏一首《安魂曲》,沉浑声调激荡在空旷的河水上。

谢开言默默伫立,看着奔腾不息的母亲河。

过后,谢飞才说道:“听说你娘亲多年侍奉道学,也曾与天劫子前辈、文谦先生有过数面之缘,受得他们的一些点拨。如今她也去了,你替他们念一段经文超度吧。”

谢开言跪在草地上,用手搭上坟包,开始低低念道:“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富贵如一梦,浮生能看悟……”身后寂然无声,她念了一段猛然回头,才看到谢飞靠在树身上,已然闭上了眼睛。

谢开言急扑过去,呼道:“叔叔!”

可是她的叔叔再也不会睁开眼睛,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就在她的一段超度亡灵的经文中,走得那样安详。至死,他都站着的。

天暮,谢开言抚摸过每一株草木枝条,徐徐走上乌衣台。受封为谢族预备族长那一天,叔叔牵着她的手,穿过一道道玉石街,将她送到最前的那块金砖上。当时是灿灿春日,街巷两旁家家户户敞开了纱屏,对她露出一株又一株花树,姹紫嫣红的景象吸住了她这个孩童的目光。

许多人站在两旁,穿着各色衣衫,静静等待谢飞牵着她走过。他们的孩子,流露出羡慕的眼色,向她投来过多的关注,在十年之后,随她一起穿上了乌衣。

叔叔稍稍捏紧了一下掌心,对她说:“谢一,记住此时。”

她站在金砖上回过身,数以万计的谢族人躬身施礼,从上到下,像是掀开了一场声音的海潮。“参见大小姐!愿大小姐带领我族永保昌盛!”

连绵不断的呼声层层叠叠落下,不曾消磨在数不清的人潮之中。她的身子过于矮小,甚至还看不清面前众人的模样。

“记住,他们就是你的责任。”叔叔最后说道。

那时的她从来不知道世间有一个铁律:一件事情的开始,永远意味着另一件事的终结。

从此后,她放弃了玩乐、放弃了娘亲、放弃了一个女孩的娇嗔,逐渐站在人前,用瘦弱的肩膀承担起五万子弟的教训。

她曾想过,如果年少时不去金灵河畔,就不会遇见句狐,与之相应的一切,随后也不会遇到。可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恋上一个人,让她怜惜他的冷、他的苦,让她忍受应得的惩罚,只为再次来到他的身边。当世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一梦醒来,只剩下了孱弱的记忆,告诉她,她曾是谢族族长。

她只能朝前走去,朝着微弱的光芒处走去,哪怕是要她燃焚自身,用残存的力气为跟随的人照亮一步之路。

她终于走到了最后,堂堂正正走回乌衣台。她记得很清楚,当初她就是踏过这块金砖,向着华朝走了出去。

她已恋过,即使心中累积了伤痕,也不曾后悔。

金砖蒙沙,光彩犹在。

谢开言蹲□,摸着砖角镌刻的“谢开言”三个字,低叹道:“谢一的心愿已了,谢开言能干净地走了。”

夜色微冷,海面生烟。霞彩透过乌沉的云,落在碧色寒水上。

谢开言扶着装载谢飞尸身的木排,涉水走了一程。海水里埋葬了一个又一个谢族的忠魂,即使用嘶鸣的风也无法撕毁他们的傲骨,所以每一次红日初升时,便能听见乌衣台传递回的金钟敲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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