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天堂(27)



“你们,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天杨已经站在了门口。

“没怎么。”江东抬起头,朝她笑笑,“天杨,过来。”

她走了过来,对我笑着说:“周雷还在后面扛着啤酒呢,我自己先跑回来了。”

“真是谁都会拣软柿子捏。”我苦笑。

江东突然抱紧了天杨,脸埋在她的粉红色小方格衬衣里。“天杨。”他说。

“怎么啦你。”天杨的小脸红了,“干吗这么肉麻?”她抚摩着他的脑袋,“江东——”然后她俯下头,响亮地吻一下他的脸。抬起头来发现我目睹了全过程的时候,羞涩地笑了。那笑容很美。

天杨,我在心里说,任何人都要过这一关,任何人都得尝尝像块玻璃一样被这个世界打碎砸碎撞碎踩碎的滋味。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不是江东也会是别人。天杨,到时候你得坚强啊,它马上就要来了,好孩子。

第3章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6)

{天杨}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幽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海子。我最爱的诗人。我常常在心里朗读他的句子,尤其是那句“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读到这句话,很想哭。不是所谓的感动、震撼什么的,我想那种感觉类似于婴儿出生时啼哭的欲望。那是一种幸福而又孤单的哀伤。这哀伤难以描述,难以形容,因为人世间一切描述和形容都是建立在这哀伤之上的,用古人的话讲叫“至大无外”,用海子的话讲叫“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上班三年,我们值班室的抽屉里永远会有几本我的书。除了加缪和海子之外,二十二岁的我和二十五岁的我喜欢的书已经大不相同。比方说,二十二岁的我喜欢王小波,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却爱上了沈从文;大学刚毕业的时候还捧着《金阁寺》读得津津有味,现在常看的却是《安娜·卡列尼娜》这类老人家写的书。我对阅读的迷恋从我有记忆起就开始了,尽管这嗜好被杨佩指责为“装腔作势”。

江东曾经对我说:书里永远不会有真正的人生。今天我回想起来很难相信这话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之口。我也是后来才渐渐明白的。那个时候的江东要比我成熟太多,这是导致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根本原因,只是那时候我浑然不觉,经常傻瓜似的想:有男朋友的感觉真棒。你不高兴的时候有人逗你笑,放学晚了以后有人送你回家,无聊的星期天里有人跟你约会。就像一个得到一件新鲜玩具的孩子,把恋爱当成了一个糖果盒,以为随便一抓就是满手的缤纷绚烂。

还是让我慢些提到那个灾难吧。我现在不想回忆它。不是因为不堪回首,而是因为很多当时刻骨铭心的细节如今都想不起来了。——不对,如果这样的话就不能用“刻骨铭心”来形容。

我们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很搞笑的词来形容中学生的恋情:早恋。现在这个词已经土得掉渣,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讨论的话题有可能是哪种避孕套的性能更好。这是好事,说明时代在进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同桌莉莉问我和江东“做”过没有,我茫然问她做什么。再后来张宇良的女朋友也问过我这个,那时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做过”,我说没有,她还不信,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你我是一样的。”于是我就跑去问江东: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做”?——想想看这真像宋天杨干的事情。他看了我半晌,笑了,揉揉我的头发,说:“以后。”于是我便释然,知道别人有的我们也都会有。

我从小就是寂寞的。我不会和人交往,我不会玩任何女孩子该会的游戏。除了看书我什么也不会。我讨厌幼儿园,讨厌上学,讨厌任何意义上的人群。最要命的是,我永远不能像别人一样习惯这个世界。该怎么解释这句话呢?还是举例吧。

我小的时候,儿童医院里的很多医生都认识我。在宿舍院里碰到我,他们都会摸摸我的头,说:“天杨真乖。”尤其是那些跟奶奶岁数差不多的老太太,经常从菜篮里摸出一个苹果或者一个梨,递给我,“天杨越长越漂亮了。”我知道他们对我这么好不是因为我乖或长得漂亮,是因为我没有妈妈。这可真叫我伤脑筋。每个人,每个人都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在那种眼神里,好像我必须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他们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妈妈可漂亮了。”或者,“你妈妈可是个好人。”那意思,那表情,那语气,好像我必须跟着他们怀念她,怀念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凭什么?四岁那年,幼儿园老师教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刚弹完过门儿,突然看见我,停了下来,“小朋友们,老师教你们另外一支歌,好不好?”不好。我想告诉她:没有关系的,尽管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那只是你们臆想出来的。我不是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就够了。你们以为这会伤害我吗?为什么?妈妈又怎样?我没见过她,我不能为一个毫无印象的人难过。我不在乎你们怎么说——用这种方式对我表示同情让你们身心愉快是吗?你们的善良还真廉价。可惜我才只有四岁,我没有办法表达。至于那个倒霉的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就更是一场灾难。医院里发电影票的时候就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奶奶:“您带天杨去吗?要不就别去了吧?”奶奶淡淡地笑着,“去。”当电影院里所有的人哭得乱七八糟开始擤鼻涕的时候,我侧过头大声地对奶奶说:“奶奶,这家电影院卖的锅巴一点儿不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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