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柳如眉(49)

要是她死了就好了。这个念头很自然地冒了出来,赶都赶不走。要是她死了,她就等于是一直地睡下去,他就可以永远永远用一种最美好甚至是最华丽的爱来爱她。不,不对,爱从来不是一样华丽的东西。华丽的是激情,不是爱。要是孟蓝不是来给她泼硫酸,而是干脆地一刀了结了她呢?那今天的陆羽平在干什么?或者他就可以像收集一样珍贵的蝴蝶标本那样把那个名叫夏芳然的女人收藏在心里,心里最重要最隐秘最疼痛的位置。这样他就会认为他的生命已经和这个他暗恋的女人发生了最深刻的联系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场自娱自乐花枝招展的精神体操。他可以痛不欲生可以酩酊大醉可以游戏人生,但是最终他会回到他的生活里来寻找来发现一个赵小雪那样的女孩子。他甚至可以为了她的死而把自己交给某一种宗教,某一个信仰。天,那样的痛不欲生是陆羽平梦寐以求的啊,你的痛苦是献给神的祭品,那该多安逸,天塌下来都有上帝替你罩着。可是她没有死,她活着。

他不能容许自己再想下去了。他的脊背已经开始一阵一阵地发凉。没想到啊,原先他一直都觉得死亡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盛大的仪式,可是他现在才发现原来死亡也可以是一种偷懒的好办法。在这种难堪的恐惧里他抱紧了睡梦中的她。他想宝贝你原谅我,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有两滴泪从她熟睡的眼角里渗出来,滴在他胸前的衣服上,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仔细想想他很少看到她哭,或者说他很少看到她的眼泪。渐渐地,那两滴泪变成了两行,滚烫地在他的皮肤里消融着。他惊慌失措地把她搂得更紧,他想难道她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吗?不会的哪有这样的事?他正准备把她推醒的时候她清晰地说:“陆羽平,我知道你还是买了火车票。昨天晚上我看见了。”他说:“你醒了。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她的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脊背上的蝴蝶骨细微地震颤着他的手掌。她很小声地说:“陆羽平你别走。陆羽平我求你,你不要走,我不想让你回去。”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那张票是我替我的同学买的,他跟我是中学的时候就是同学,我们是一起来的,不信你打电话问他。……”他的手伸进她的睡衣里,温暖地抚摸着她脊背上的疤痕,仿佛又回到了她住院的那些日子,被疼痛折磨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她是那么依赖他,她乖乖地说:“陆羽平我想打杜冷丁。”就像一个生蛀牙的孩子怯生生地告诉他的父亲:“爸爸我想吃糖。”――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要求是毫无希望的。

他没有想到她会对他说:“陆羽平我求你。”那是她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乞求他,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觉得无地自容。尽管他是那么痛恨她的任性跋扈,痛恨她的颐指气使。有很多次,在她对他发号施令的时候他总想狠狠扇她几个耳光给她一点教训。可是当她真的开始示弱,他才明白原来他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受不了看见她低头的那个人。

当他把赵小雪带进他自己的小屋的时候,她的声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她说“陆羽平我求你,陆羽平你不要走。”小屋里热得就像一个蒸笼,赵小雪却走到床边去把窗帘拉上。阳光变成了淡蓝色的,赵小雪对他微笑,赵小雪说:“陆羽平,你家有水吗?我渴了。”就是这句话给了他一点真实的感觉,“你家有水吗?我渴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腔调。还不是很随便,但是有种微妙的亲昵在里面。他恍恍惚惚地说:“对不起,我现在去烧。”另外一个故事就这么平淡无奇,但是顺理成章地开始。他将和面前这个笑靥如花的陌生女人熟悉起来,然后他们相爱,他们做爱,他们会用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和语气谈论起厨房里有没有水的话题。

蓝色窗帘下面的阳光像游泳池的水波一样泛着一种淡蓝色。这淡蓝色把赵小雪的身体映得美丽起来,给他一种洁白无瑕的错觉。他抱紧她,他的欲念在这个尚且还不完全熟悉的女人的气味中稚嫩而崭新地充盈着。算算看那正是那班他其实已经买好票的火车开走的时刻。它将开往他的家,途经那座矿山旁边的小镇。也就是说,它本来可以带着陆羽平到他还活着的亲人们那里去,路上经过他死去的亲人们的坟墓。赵小雪绽放的那一瞬间尽情地咬了一下他的肩膀。飞起来的时候他在心里模糊地对夏芳然说:“我不走,殿下,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我哪儿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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