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19)

哥儿微笑的时候,眼神里却总有种动人的无动于衷:“让先生费心了,这时候还惦记着我的功课。”

“你们族里的长老们,希望说动你家夫人殉夫,以死明志。”

“倒也好。”哥儿轻声道,“若真这样,我父亲也走得安心。”

“不过现在怕是不成了。”谢舜珲来到唐家也住了月余,早已习惯了哥儿的性子:大事小事,在哥儿那里都是轻描淡写,“你家夫人有了身孕。现在请大夫过来瞧——若真如此,长老们便不好再提殉夫的事。”他犹豫了片刻,决定先不提门婆子撒的大谎。

“这又为何?”哥儿的口吻似有遗憾。

“若是损伤了你父亲这一支的香火,岂不是更让你父亲走得不安心。”

“也罢。夫人命不该绝,都有定数。”哥儿的双唇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委实太薄了些。尤其是在他抿嘴的时候更是明显。挺直的鼻梁下面,就剩下细细的一道线,若硬要在他脸上吹毛求疵地挑个缺点,恐怕就是这个了。

第三章

好像是没死。令秧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几种模糊的颜色在亮光里微微抖动,她看见的是自家卧房里的帷帐。

拔步c黄上的雕花,像沿着木头做的坚硬藤蔓一样,一直延伸到了屋顶上。都是爹挨个督促着师傅刻出来的。那个时候爹和哥哥都说,虽然论门第根基,王家高攀了唐家——可越是这样,令秧的嫁妆才更加不能委屈。他们倾其所有,发狠地去各家铺子里收了欠账——比不上是自然的,但是总不能让人家觉得新娘子的娘家不得体。爹还一直问师傅,像唐家那样的诗书人家一般都偏好什么式样跟花色,切不可突兀了惹人笑话。自打老爷从楼上跌下来,令秧每每想到爹或者哥哥嫂子,总像是怕烫着那样,轻轻一触就闪避开。不能想,想多了,哪里应付得来那些没有尽头的煎熬日子。而这些娘家的亲人,也的确不曾来看过她一次。只是拖人带过信来罢了。

大概是没死吧。不然,心魂怎么会如此从容地在人间事上停留这么久。略微挪一下身体,就被满身莫名其妙的酸痛冷不防推到帐外的灯光里去。她眨了一下眼睛,听得有人惊喜地说:“醒了!”然后就看见云巧急匆匆地冲着她俯下脸,一把攥住她的左手:“你可醒了,哪里不舒服就说,好生躺着别动。”蕙娘的身影从帐子边缘移出来,笑道:“云巧,跟夫人说话,满嘴你我,像什么样子,合该着掌嘴了。”随后歪着身子坐在c黄沿上,“恭喜夫人了,大夫说夫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应该是正月头上受的胎。夫人放心,族里的长老都已经走了,他们也知道此刻最要紧的是延续香火,夫人不用怕了,只管好生歇着。”

她想说:这不可能。——在老爷归天的前几日她还见过红潮,她自己心里有数——但是云巧用力地盯着她的脸,下死力在她手心里更重地捏了一把,她像是被吓住了那样,不敢说话了。蕙娘的声调也是斩钉截铁的,令秧的眼睛放在蕙娘滑在裙子里的那块玉佩上,还隐隐看到了露出来一点点的,绣花鞋上宝蓝色的云头。管家娘子的嗓门更高些,她忙不迭地招呼小丫鬟:“还愣着干什么,跟我一块儿扶着夫人起来,先把安胎的药喝下去,隔一会儿再喝汤。”

“他们要我死。”令秧怯生生看着管家娘子,声音粗哑得都吓到了自己,“我都拿好主意了,我去便是,我给咱们大家换一块牌坊,也没什么不值得。怎的又不叫我去了呢?”

管家娘子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夫人怎么又说这些孩子气的话,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蕙娘也微笑:“族里那些老人家,无非是啰唆几句,教夫人安分守己罢了。何至于论到死不死的,夫人没有跪过祠堂,一时吓坏了,也是有的。”云巧一言不发,依旧炙热地盯着她的脸,用力得像是要盯出泪水来。安胎药很苦。感觉跟那门婆子端给她的毒药一样难以下咽——那毒药她究竟有没有试着喝一点点呢,她觉得其实有,她记得尝到了一些味道,那一点估计还不至于要她的命——药汤热热地熨过喉咙,似乎要把嗓子里的皱褶全都熨平整了,五脏六腑内的寒气全都顶了上来,她挣开药碗的边缘,对着地面一阵干呕,什么也吐不出。管家娘子一面拍着她的脊背,一面叫小丫鬟倒水,她的言语间全都是愉悦:“不妨事的,夫人怕是开始害喜了,明早再问问大夫,看开些什么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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