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22)

哥儿终于倒在她身旁,呼吸把她胳膊内侧的肌肤吹热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该去抚摸他的头发,就像她总对老爷做的那样。她故意地,继续问那个没问完的问题:“你真的去找过勾栏里的姑娘?老爷不知道吧?”她清楚,此时,这个孩子已经丢盔弃甲,不再有力气凶暴地对待她。老爷就这样重新回到了这个房间里,她虽然看不见哥儿脸上的神色,但是能感觉到他的慌乱。她的手指还似有若无地缠绕着他的,这孩子凑了过来,潦糙地抱了抱她,但是她推开了。她听着他默默地摸黑下了c黄,听见他捡起衣服,他朝门边走的时候踢到了一张圆凳——他似乎赶紧停下来扶住了它。所以令秧确信他会守口如瓶。管家娘子默契地进来,静静地把他带了出去。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眼泪流了下来。因为有那么一刹那,应该是哥儿的脸庞贴在她怀中的时刻,她险些脱口而出:“老爷想喝茶么?”随后她好像真的看见了唐简,每次云雨结束的时候,他脸上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哥儿身上似乎也有——虽然看不见脸,可是他们手指交缠的时候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这忧伤的源头是唐简,她的夫君,她在这似曾相识的忧伤里,安心地流着未亡人的眼泪。

她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再怕死了。

三日之后,唐璞的随从们又把令秧带到了祠堂。

六公端详着这命不该绝的妇人,清了清嗓子:“唐王氏,既然唐氏一族的香火要靠你延续,殉夫的事情,就暂且不提。”这妇人恭敬地叩了个头,清脆地回答:“令秧感激不尽。”就在此时,一只麻雀无声地飞过来,悄悄地停歇在祠堂的门槛上。

“只是现在,你须得当着列祖列宗起誓,安分守节,至死不渝。”

“令秧明白。”

“唐王氏。”十一公的嗓子里永远像是卡着一股浓痰,“你要知道,我唐氏一门有多少眼睛看着你。”

她不慌不忙地又叩了一个头:“令秧答应诸位长老,恪守本分,至死不渝,生是唐家的妇人,死是唐家的鬼。必定穷毕生之力,为唐氏一门换得一块贞节牌坊。”

不做唐家的鬼,又去做谁家的?她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

再从祠堂回来的时候,蕙娘问她:“夫人怕是有好久没有见过娘家人了吧?我可以差人去带个信儿,这些天,他们若有空,过来府里住两日,陪夫人说说话儿。”

她说:“不必了。”

令秧是在谷雨的时候发现自己未见红潮的。她耐着性子等了四五天,才告诉云巧她们。管家娘子长叹一声,对着窗子双手合十,用力地拜了拜,念念有词:“当真是菩萨看着咱们呢。”蕙娘笑道:“罢呦,菩萨看着,只怕清算咱们的日子在后头。”虽然口吻讽刺,却是一脸如释重负的喜悦。云巧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硕大的肚子顶得她透不过气,云巧含泪笑着:“我就知道你可以。我当初就知道,夫人就是有这种福气的人。”令秧默不作声,她没觉得有多惊喜,因为自从哥儿进她房里的第一个深夜,她便相信了——她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所有东西。至于她为何坚信满天神佛都会如此偏袒她,她也说不好。

传来了一阵笛声,让满屋子狂喜的女人都安静了下来。“谢先生又在吹笛子了。”云巧怔怔地看着窗棂——随着身子日渐臃肿,她脸上常常浮现这种神情,好像是没有往日伶俐了,可是令秧却觉得她愚钝些的样子更美。“好听呢。”蕙娘将五指伸展在自己眼前,像是打量自己葱管一般晶莹的手指,“难为他,把个简简单单的《点绛唇》吹出这么多故事,依我看,不比那些京城里的乐工差,这么聪明剔透的一个人,偏就不喜欢做正经事情。”管家娘子若有所思地朝向蕙娘道:“有件事我这几日总挂着,现在族中上下都盯着咱们府里的女人们,尤其是夫人,谢先生总在咱们家待着,只怕又有人要生事端。”蕙娘面不改色,但是沉默。云巧转过脸道:“人家帮过咱们那么大的忙,现在怕别人嚼舌头就叫人家走,这不是显得我们家太没良心?请他来,原本就是给哥儿请先生,旁人又能说什么呢!等哥儿亲事办了,什么时候能回族学里去念书,再请谢先生回去也不晚。”管家娘子苦笑道:“我也是想着这一层,若是咱们开口请谢先生去,真是没脸——只是这谢先生也有意思,来咱们府里两个多月了,像是越住越惬意了,昨天我看见他在后院墙根下头,跟浇园子的刘二有说有笑……”蕙娘笑了:“他自小就这样,走到哪儿,三不五日便混熟了。”“我是说,他不记挂着家里么?”管家娘子大惑不解,“他家难道没有父母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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