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29)

车厢的帘子又挪开了一点点,他看见了夫人的脸。车厢的窗格一左一右装点着夫人,夫人端然一笑:“这孩子,给你你便拿着,这点心做得精致,你在家里必定没见过的。”说话间,帘子又阖上了,独留下那只好看的盒子被他抱在怀里——他并不稀罕吃什么好东西,他只是想再看一眼夫人那一脸母亲一般的笑容。夫人在宅子里绝不会这样对他笑,他知道,这只能是在旅途中才会发生的事情。

夫人去世那年,所有的下人都戴着孝跪在吊丧的队伍里。没有人知道,为何侯武哭得那么认真。管家娘子只是在心里慨叹这孩子越来越有城府——她并不知道,侯武只是哀伤地想着:无论如何,夫人走了也好,她从此便与侯武所有的计划毫无关系。虽然当时他其实什么计划也没有——他只是觉得,所有的阴谋与恶意都应该远离夫人,哪怕——最坏的情形,哪怕夫人手上真的也沾过账房先生的血,那也一定是不得已——上苍总是秉承着一种残酷的仁慈,替卑微的侯武做了免受折磨的决断。

夫人“头七”那天起,管家把“巡夜”的活儿派给了侯武——不错的兆头,通常管家信赖谁谁才有巡夜的资格。一拢灯笼模糊的光晕里,老宅的建筑轮廓模糊,巡视各房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地觉得内心柔软,脚下那一小块路被照着,静默无声,他知道也许同样会和游荡在这院子里的游魂静默地擦肩而过——他们萍水相逢,因此不会恋恋不舍地回首。往往,一抬头,便遇上哥儿书房里遥遥相望的灯火,老夫人诡异的呻吟声或号叫声听惯了,便也觉得那不过跟月色一样,都是景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爱这宅子,他爱这个他发誓要毁灭的地方。

那一晚,账房的灯亮着,他走上去,提着灯的手腕微微颤抖,他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父亲的魂灵会引他至此地。他毕恭毕敬地叩门,里面却传出来一个活泼泼的嗓音,带着点娇嫩的怒气:“今儿个究竟哪个糊涂东西上夜,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蕙姨娘要核算账目么!倒来拍我们的门——接下来要进来数落我们坏了府里规矩不成……”他紧张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却觉得掉头就跑又会更糟,他嗫嚅道:“姐姐别恼,再怎么也不敢惊扰蕙姨娘,只是提醒姐姐,蕙姨娘如此cao劳,倒拜托着姐姐留心着火烛——账房里都是纸张,万一燃起来可不得了——”他听见蕙姨娘笑了,那个舒朗的声音甚至有股慵懒:“她是跟你逗着玩的,你进来吧,瞧把你给吓得,亏你还是个小子。”

账房里的情形令他略微失望,因为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触目所及全是铺天盖地的账簿——也许它们都被锁在满屋的柜子里。桌上的油灯敦厚地弥漫过蕙姨娘的脸,让她看起来毫无白日里那么精明。她吩咐她的丫鬟道:“给这孩子喝杯茶,走了这半日也该累了。”他想道谢又说不出口,觉得自己该伸出双手接丫鬟递过来的茶杯,但是灯笼可怎么办——挣扎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办法,将灯笼放在脚底下,不过躬身接茶杯的时候又险些踹翻了——总之,丫鬟在他面前暗笑得快要断气。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喝这杯茶,这让他没法马上逃离这里,低着头盯了茶盅半晌,突然发现丫鬟已没了踪影,不知被差遣到哪里去了——蕙姨娘垂首凝神的时候,鹅蛋脸上泛着一层难以形容的光芒,嘴角是微微翘起的,他看得痴了过去。“蕙姨娘查账目,用不着算盘么?”然后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才发现居然把心里想的这话说了出来。

蕙姨娘抬起眼睛,眼神略微惊讶:“你倒还真是个聪明孩子。”见他又困惑地红了脸,便笑道,“可你不懂,算盘只能核对出来哪里算差了,这不用我cao心,咱们府里有的是人能保准在数目上不出岔子。我只消看看每笔来龙去脉清不清楚,有哪项的开销名头看上去不合道理——数目错了事小,看不见哪里的数目撒了谎才是至为要紧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直到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

他打算退出去的那个瞬间,蕙姨娘轻柔地开口道:“侯武,再问你句话。夫人去了这些时日,下人中可有人传过我会扶正的话?”他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跪下:“蕙姨娘我……我,实在不知道。”

蕙姨娘无奈地托起了腮:“如此说来,便是有了。你若是再听见有人嚼舌头,替我告诉那些人——我一个罪臣之女,能遇上老爷来咱们府里已是上辈子的造化,别的我不会多想,尤其告诉那几个成天在夫人跟前献媚的——安生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比什么都强。背后的小动作都省省吧,我见不得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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