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71)

掌灯时分,令秧刚好读完了从兰馨那里借来的《大宋宣和遗事》里的第一辑,兰馨最初说过,这书浅显,又都是讲故事的,令秧一定能读得懂。这其实是令秧有生以来第一次捧着一本书从头到尾地读完。果不其然,兰馨说得没错,确实看得入了迷——读至最后一行的时候她心里甚至涌上来一种久违了的心满意足。她急着要到兰馨房里去还书,好把第二辑换回来,似乎一刻也等不得。小如在她身后颠着小碎步:“夫人,这点事打发我去不就完了吗,何必劳烦夫人自己跑一趟……”她转过脸,骄傲地皱眉道:“你懂什么,借书还书这种事情,若还打发丫鬟去,岂不是将雅兴全都败坏了?”这话还真的唬住了小如,她困惑地睁大眼睛——还是头一次从夫人嘴里听见“雅兴”这种词。夫人近来的兴致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不过罢了——小如甩甩头,总之,川少爷应考不在,此刻到川少奶奶房里去叩门应该还不算打扰。

没有想到,当她在门上轻叩几下,再推开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居然是兰馨的丫鬟那张仓皇的脸。“川少奶奶呢?”令秧心无城府地问道,“我是来换书的。”“夫人,少奶奶她有点不舒服。”这孩子可能真的不大擅长撒谎,“不然夫人明儿再来说话吧,夫人要什么书我去给夫人拿。”“你?”令秧也不顾小如在悄悄拽她的衣服,夸张地挑起眉毛,“你识字不成?不然你怎么给我找?她身子不舒坦更得叫我瞧瞧了,我那里有的是好药。”说着,绕过了屋里那道兰馨当年陪嫁来的玳瑁屏风,直直地冲着拔步c黄过去,准备掀开帐子:“何至于这么早就歇下了?知道你没睡着……”

帐子自己敞开了,兰馨只穿着中衣,身上凌乱地披着比甲,鬓角蓬松,整个发髻垂落到了右耳朵旁边,在令秧惊讶地看着她的瞬间,将赤裸着的双脚藏在了被子下面。令秧从没见过兰馨如此衣冠不整的时刻,可是她的脸却美得摄人心魄——这么多年了,令秧突然想起兰馨刚嫁进来的时候,阖府上下都拿她是个“木头美人儿”来开玩笑。她们都强调着“木头”的部分,却一直齐心协力地不肯正视“美人儿”这几个字。三姑娘徐徐地从兰馨身边坐起来,只系了一条抹胸。三姑娘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这么晚了,实在没料到夫人会过来。”

小如在她身后悄声说:“夫人,咱们赶紧回去了。”

其实令秧并不大明白她究竟撞到了什么,只是模糊觉得,小如是对的。兰馨的眼光落在了她手里的书上,随即大方地起身,穿着睡鞋去屋角的架子上拿了第二辑塞到小如手里,轻浅地笑道:“我就知道夫人会喜欢。”无论是兰馨还是三姑娘,似乎都已放弃了躲闪。非但如此,这两人此刻对待她的方式里还掺了一点微妙的,若有若无的殷勤。正是这殷勤搅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说:“川哥儿……他不在,三姑娘你好好来和兰馨做个伴儿吧。我,我就,回房看书了。”

“夫人慢走。”三姑娘对她笑笑,令秧突然发现,她此刻的笑容,其实非常像多年前的哥儿。

第九章

万历二十六年九月初三,是乡试发榜的日子。

刚摆上早饭的时候,侯武派出去的小厮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远远地,令秧便听见小厮们都在欢呼:“中了!咱们川少爷中了!”令秧放下了筷子,叫小如赶紧出去看看,可是蕙娘已经站在门外了:“给夫人道喜。”蕙娘如沐春风,“好了不起的川哥儿,这下子,老爷在天之灵可要安心了。”令秧拍拍胸口:“阿弥陀佛,咱们总算是熬到了今日。”二人说笑感慨了一回,蕙娘便急匆匆地要走,说是今天家里事情会很多,头一样得去安排人在报子上门的时候放鞭炮,还得张罗给报子的茶饭赏钱。令秧独自坐在尚未动过的早餐前,她知道自己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突然站起身来,也不管小如在身后急得直嚷:“夫人哪儿去,吃了饭再走啊……”

她推开兰馨的门,只见她一如既往地穿戴得一丝不苟,正在清理香炉里的积灰。“夫人这么早。”她静静地说,整个人像朵盛开的栀子花,令秧似乎觉得,那个目睹过她衣冠不整的夜晚像是场梦。“我给你道喜。”只要跟兰馨在一起,令秧讲话的调子便能不由自主地冷静起来,“你听见了吧,川哥儿中了,你是举人的夫人了,你不开心?”兰馨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的神情,随即又波澜不惊:“还真的没听说,劳烦夫人亲自跑一趟告诉我。”令秧心里暗暗地一叹:这宅子里还真是世态炎凉,都知道川少奶奶是个可有可无的。“不像话。”令秧咬了咬嘴唇,“川哥儿人呢?”兰馨笑笑,那笑容让令秧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个任性的孩子:“不知道呢。若不在梅湘那里,便是在书房吧——昨儿晚上谢先生不是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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