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81)

她一怔:“今年的六月二十四,我便三十岁了么?”

谢舜珲笑了:“正是。夫人不知道吧,在江浙一带的某些地方,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

她笑得有点凄楚:“还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巧?”

那时候,准确地说,万历二十六年的秋天。令秧还在挣扎着,蕙娘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一次地开始派人联络做棺木的师傅。整个大宅的人们,都活在一种被震慑的空气里,令秧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在宅子的上空,用力地敲响了一座巨大的钟。钟鸣声之后“嗡嗡”的余响隐约震着每个人的耳朵——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想:夫人若真的死了,也不是自己的错,自己只是和信得过的人稍微聊了聊那些闲话而已,本是人之常情,即使夫人成了鬼魂也应该能理解。这些念头都放在心里了,他们嘴上只是不约而同地叹气,相互交换些自认为不曾躲闪的眼神:“夫人是个可怜人啊。”这种慨叹的次数多了,也便莫名地生出一点舒泰:锦衣玉食有时候真的没用,上苍决定了要你苦,总有的是法子。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蕙娘一个人坐在议事房里。所有回过事情的账房婆子什么的都已经散了去睡,该看的账簿也全都看完了,可是她一下也不想动弹。四肢像融化在椅子里那样,比她身处自己卧房的时候都要安心。她当然听见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不过依然纹丝不动。跟着她扬起脸,看着侯武,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笑了:“我怎么觉得,有日子没看见你了。”其实她天天吩咐他做事情,每个清晨侯武都是第一个垂手等在议事房外面的人。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指的是他已很久没有这样跟她独处,在众人都看不见的时候。

“和紫藤过得还好么?”她宁静地问道,“紫藤性子敦厚,若真受了什么委屈也绝对不会跟我讲,你要好好待她。”他不回答,似乎她也没有等着他回答。她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侯武,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知道夫人自己砍了胳膊以后,第一个念头是:夫人千万不能死,眼下府里真的很紧,各项都有去处,还刚刚问谢先生借了三百两,横竖拿不出来办丧事的开销。老爷归西的那个时候亏得族里帮衬了一把,可夫人的丧事不能再靠族里,没这个规矩,但是又得讲排场,缺了什么都不可的……你说啊,我是不是管家管得没了心肝?可是这些事,我不想着,总得有人想,对不对?”

侯武默默地走到她的椅子前面,突然跪下了。他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腰,脸庞贴在她胸口的下面。错愕之余,她感觉到了他的身子在抖,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她长长地叹气:“你想我了,可是这样?”

他下决心盯紧了她的脸:“是我害了夫人。那些闲话起初是我传出去的。我把罗大夫灌醉了,他根本没有酒量,至今不知道自己说过……”他语无伦次,但是她还是听明白了。

“蕙姨娘,你赶我走吧。我是账房先生的儿子。就是那个,被老爷逼死的账房先生。我来府里,最初是想寻仇,可是老爷死了,老夫人疯了,起初我只是想让府里蒙羞,可是我没有料到夫人会这样……我没有脸再待在府里,再日日受着蕙姨娘的恩。若是夫人真的有不测,你叫人绑我去见官吧,我从没有想过要加害夫人……”

见她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且问你,”蕙娘弯下身子,捧起他的脸,“当年,你对我……可也只是为了让府里蒙羞?”

侯武用力地摇头,眼眶里一阵温热。

“你当然要说没有。”蕙娘笑了,“换了我是你,这种时候,也得咬死了说没有呢。”

他吻她。

她从椅子上跌撞着站起了身子,他也从地下站起来,他们歪歪倒倒地烧到了一起。他推着她前行,直到她的脊背贴上了冰冷的墙壁。她的嘴唇接住了他流下来的眼泪。她抱紧他的脊背,头艰难地一偏,然后转回来盯着他的眼睛,她耳语着,但是无比清晰:“我信你。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这个。这件事天知地知。你哪儿也不准去,我不准你去——你留在这儿,这个家就可以是你我二人的。不对还有紫藤,是我们三个人的,你呀……”蕙娘辛酸地笑了,“你傻不傻?就算你的仇人是老爷,就算你恨他——我已经睡到你怀里了,还不够么?你不是已经给他蒙羞了,何苦要去暗算夫人?你又不是那种真正心狠手辣的人,为何非要为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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