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93)

“他们怕的是皇上,只是又瞧不起我们,两宗加起来,不给冷眼又能给什么呢?”他自嘲地笑笑,“也有那些上来点头哈腰的人,可是真到了百姓暴动围了税监府的褃节上,冲着我们扔石头扔得最凶的,便是他们。”

“不过话说回来,官府的税已经不少了,再富足的地方,人们赚的也是辛苦钱。你们说来就来,再征走一道,难怪会遭人恨。”鬼使神差地,她把从蕙娘那里听来的话用上了。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可是夫人想想,我们也是听候圣上的差遣,我们在民间挨打挨骂,还有人丢过性命,那些官绅都是眀里客气暗里给我们使绊子……饶是这样,税收不够也还得受罚,不该跟夫人诉这种苦的,实在失礼了。”杨琛苦笑着摇头,随着人放松下来,嗓音也跟着越发尖细了。他一脸诚恳的神情,一张嘴,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却像是一只奇怪的鸟学会了说人话。不过令秧倒是不觉得难听。

“哎呀。”她原本想抬起左手,可是抬不动,情急之下急匆匆地换了右手去掩住自己的口,“公公回去以后可千万别告诉皇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见识……”

杨琛难以置信地笑了:“唐夫人实在多虑了,皇上日理万机,哪里有工夫问罪所有说几句怨言的百姓?”

“就算不会问罪,惹皇上生气了,也是不好的。”令秧认真而困惑地望着他,“杨公公你笑什么……”

他正色道:“夫人也太瞧得起我了,皇上哪里是我想见到就见得到的。”

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几日,并没有人来寻找杨琛。令秧的生活突然间忙碌了起来,从清晨到傍晚,来来回回地穿越着那几重天井。内心里翻腾着的那种简单的喜悦,不仅仅因为杨琛也许关系着她的大事,还因为,她恍惚间回到了刚来唐府时候的岁月——自己也曾这样急急地跑去找云巧。如今,云巧的房门整日紧闭,她感觉在失去了云巧之后,好像又有了一个朋友。谢舜珲私下里跟蕙娘通了声气,蕙娘知道如今府里藏着个烫手的山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闻不问。只按着令秧的话,告诉身边几个亲近的下人,借住在家里养病的客人是夫人的远房表弟,做绸缎生意的。

“我在府上受夫人这般关照,只怕给夫人添麻烦。”杨琛歉然道。他其实是个羞涩而谦恭的人。谦恭也许是被宫里的倾轧调教出来的,可是羞涩却是与生俱来。

“不麻烦,横竖我也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令秧愕然。总是听说这群宦官仗着在朝中的权势,在各处都是跋扈横行,却没想到,这个杨公公很多时候都还会脸红。

“我是怕,府上的人真以为我是做绸缎生意的客人,会有人说夫人的闲话。”他脸上一阵微微地发热,恐怕也是因为,他隐隐地期待着真有人能传点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多的人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男子。

令秧淡淡地一笑,抬起一条胳膊,另一只手轻轻地将左边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那只扭曲如一截火烧过的树枝一样的手臂。随后若无其事地柔声道:“公公不必替我忧心,我家老爷离世十几年,我什么闲话都听过,后来我自己将这胳膊砍成这样,那之后便彻底清净了。倘若再有什么闲话,我给他看看这个便是。”她的面庞上像是笼罩起一层柔和的亮光。

杨琛什么都没说,点点头。他倒是懂得人生所有的艰难。

“你在京城里,可看过一出名叫《绣玉阁》的戏没有?”令秧期待地看着他。

他摇头。

“怎么可能!”令秧攥紧了拳头倒吸一口冷气,“公公当真从没听说过这戏?”

这一次他不敢摇头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没看过这戏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出戏说的是我呀。”令秧笑靥如花,“如此说来他们也是在哄我开心,看来京城里也不是人人都知道这戏。不要紧,我讲给你听。”

那日卯时,小如端着煎好的药来到杨琛房里。“有劳。”杨琛略微欠身道,“今日怎么不见夫人?”小如笑道:“族里九叔家今天设宴,请夫人过去看戏了。”随即又像想起什么那般补充道:“原本自打我们老爷去了之后,夫人除了上坟祭祖之外再不出门的,今儿个实在架不住九叔盛情,二来今日赴宴的都是族中亲属没有外客,三来九叔家的班子要唱全本的《绣玉阁》,我们夫人就被说动了……公公想必听夫人说起过,《绣玉阁》这戏,讲的正是我们夫人的事情吧?”杨琛点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短短几天,“绣玉阁”三个字已经将他的耳朵磨出了茧,他实在不想继续跟人聊这个了:“有件事还想劳烦姑娘,待我回京之后,是定要答谢府上的救命和收留之恩的,可是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只能请教姑娘了。”小如愣了片刻,心内一惊,脸上却慌忙重新摆出那副心无城府的笑容:“我们夫人最喜欢的东西,公公怕是也难得着。不如就不必讲那么些虚礼,送我们点京城的点心叫我们尝尝鲜好了。”杨琛也笑道:“若真只叫人快马加鞭送点心到这儿来,才是虚礼。姑娘且说来听听。”小如见火候已八九不离十,便叹息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们夫人自老爷过世以后,十几年来一直冰清玉洁,恪守妇道,又勤勉持家,生怕哪里出了错玷污了这书香世家的门楣,饶是这样,也难过上清净日子——公公想想。”小如热切地抬起眼睛,说故事的天性又自然而然地破土而出,“老爷才刚下葬,族里的长老们就把我家夫人带到祠堂,硬要她寻死殉夫,估计也是担心当时夫人才十六岁,正值妙龄,不可能干干净净地守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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