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亭(3)

孟兰亭停了一停,很快回过神,寻到了出口的方向,跟着四周涌动的人流,朝前走去。

她出了车站,附近几个车夫见她独自一人提了箱子,立刻拉车跑了过来,争相问她去处。

这是孟兰亭第一次来上海。

她想起临上车前车站司务长的再三叮咛,说上海的人力车夫最会欺生,倘若被对方认定是“阿木林”,必定要狮子大张口地敲诈车钱。这算运气好,不好的,会被拉到一半骗下车。他们站长当年头回来上海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半夜被拉到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丢下,乌漆麻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来又遇到泼皮,连衣服也被剥走了——她是个年轻女孩子,孤身来上海这种地方,更要谨防意外。

他教孟兰亭,坐车须以老上海的口吻直接问“XX路几钿?”问好上去就走。倘若用外地的口气问“去哪里多少钱”,便是将那个明晃晃的土包子“阿木林”的牌子贴在额头上,告诉对方自己初来乍到,亏是必定要吃的。

孟兰亭计划先去找周伯父安顿下来。见那车夫上来招揽,迟疑了下,正想问之华大学,忽见对方闭口,盯着自己身后不住挤眉弄眼,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正要抱住自己的箱子,身后一道黑影已经嗖地窜了上来。

那人一把夺了她的箱子,两只脚仿佛踩了风火轮,转眼挤入人群。

周围的人仿佛见惯不怪,非但不阻,反而怕惹是非似的,急忙朝两边散开,等于替那毛贼让开了一条道。

孟兰亭下意识地追了一段路。

毛贼七拐八拐,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兰亭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得上了,只能颓然停了下来,在周围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之中不停地喘息。

身后车夫也上来了,摇头说,自己早就提醒了,怪她自己。

孟兰亭苦笑了下,转头看了眼不远之外那个迅速背过身子,假装正在维持秩序的车站警察,放弃了求助的念头。

好在剩下的那点钱贴身收藏了。箱子看起来新,里面多是旧衣服。可惜的,就是弟弟从前寄回来的那叠刊物。

原本她打算带过来,就其中一些自己理解模糊的地方去请教周伯父的。

周伯父早年留学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当代数学名家,回国后,主持了之华大学的数学系,是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数学研究和教学大家。

此外,丢了的还有那份庚帖和信物。

箱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件信物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丢了就丢了。

天色还早。既然没了重手的行李,那点车钱,能省就省。

孟兰亭不再理会身边那个聒噪不停的车夫,向另个路人打听到了之华大学的路,转身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第2章

冯恪之掏出怀中的金表,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朝身边那个不知道是叫玫瑰还是露易丝的漂亮女郎丢去几张钞票,随即推开面前的牌,站了起来。

“小九爷,最近难得碰头,才一晚上而已,怎么就要走了?”

对面市长府的黄公子见状,知他要走,急忙开口挽留。

“下回吧。六点我八姐从南京到上海,我要去车站接她。迟了不好。”

“何师长不也驻军闸北吗?刚前两天我还见到他了。太太从南京来,他做先生的不去接,要你这个小舅子去接?莫非他真在外头弄了个第二组织,和你八姐在闹离婚……”

交通局长林家的公子嘴快,话还没说完,被身边的人暗暗在桌下踢了一脚,慌忙闭上嘴,却已是迟了。

冯恪之眯了眯眼,依然笑着,却将嘴里叼着的半支香烟拿下,举到了林公子的头顶。

修长的指,弹了下烟。

带着火星的一块烟灰,便掉落到了林公子的头顶上。

高温立刻烤着头发,散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七八双眼睛盯着林家公子那颗徐徐冒着一柱青烟的脑袋,没人开腔,周围鸦雀无声。

林公子被烫得脑门发麻,神色痛楚,却不敢掸掉,任由烟灰灼着自己的头皮,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边上的人。

黄公子干咳了一声,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小九爷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这回就算了,也是他脑子拎不清了,下回再敢胡说八道,不必小九爷,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冯恪之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慢收回香烟,看着林公子手忙脚乱地拍下烟灰,往头上浇水,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俯视着对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八姐夫和我姐好着呢——”

“你们一个一个,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没?”

他突然加重语气,眼中隐隐射出一缕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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