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195)

任巴思勤老谋深算城府深重,此时也无法由他的表qíng和语气的细节猜测出姜尚尧内心真实的想法。

一再试探,姜尚尧严守上下秩序,毫无逾矩的言行,俨然不知内qíng的样子。巴思勤无从分辨自己究竟是遗憾,是侥幸,还是歉疚。直到上车离开后,姜尚尧说的那句“巴书记,让您见笑了”仍在心头萦绕不去,那十足的距离感像裹满尖刺的鞭子,抽笞他的良心。巴思勤坐在一号车的后座,阖上双目,仿佛听见自己灵魂的尖啸。

而姜尚尧静心等候傅可为审阅修改完他送上的报告材料,这才离开傅家。

上了车,进入密封的空间,他极力维持的镇定瞬即分崩离析,像被抽空全身的力量,姜尚尧深陷在皮椅中,伸长双腿。

良久后他重新振作jīng神,往闻山方向而去。

车窗外的街景淡化,眼前浮现出关于童年的种种印象。隔着久远的时光,一幕幕仍然清晰如昨。

记忆里,幼儿园等家长时,远远看见高大的身影,他总是捂住脸,兴奋地从指fèng里偷看,看到的总是别的孩子扑过去叫爸爸。

再大些,尚贤学着大人的语气鄙夷地斥责:“抢不过就打人,我妈说了,你是有娘生没爹教的!”

知耻时,他躲在小房间里,听他妈站在邻居楼下破口大骂:“糙你家十八代祖宗,你儿子倒是有爹有娘,养出个欺老凌弱的畜生……”

……

当对某人某事期待愈深,那人那事便化为一种理想,不容亵渎。从懂事起,他只有一个信念,欺负他可以,侮rǔ他爸爸妈妈不可以,姜尚尧已经记不清为父母被羞rǔ而动拳头的次数。想到这个,内心讥讽的笑声放大,震得胸腔起伏。

为那样一个人,不值得。

巴思勤煞费苦心地安排这场会面,无非是考较他这个野种是否合格。利益权势当前,血缘亲qíng算个屁。亏他一个月前,还在奢望不管当初对错,巴思勤在得知他的存在时能立即奔赴闻山。

他们父子一般的混蛋。如同巴思勤权衡轻重,不敢正视他双眼贸然喊一声儿子,他也同样的,不敢吐巴思勤一脸口水,反而以伪装维持虚假的和谐。

难怪他妈在庆娣离开后痛骂他说“不愧是你爹的种!”

车上高速,姜尚尧抬眼看向标识牌,略一犹豫,qiáng行变道拐进石原高速的匝口。

这几年挣扎沉浮,遇事他总以丛林法则所限,不得不因循苟且的理由而原谅自己所作所为,但是有人先他一步看清了他的本质,她说他追逐权力金钱,却被反噬。

在傅家的顶楼温室,他面对巴思勤侃侃而谈时;在傅家的饭桌上,他笑容满面地向巴思勤敬酒时,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深刻地理解了庆娣那句话的涵义。

攀爬向上的过程中,他早已沦陷在yù望的漩涡里,成为自己也万分鄙夷痛恨的那一类人。

像他父亲。

姜尚尧深吸一口气。他努力地寻求qiáng者之路,即使屈从或同流,但最起码在感qíng上,他要保留一些真实的东西。

他不甘心,也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巴思勤那样的懦夫,逃避责任与错误。他急不可待地想对庆娣说一句“对不起”。

那是他欠她的。

姜尚尧到达四九城,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庆娣在万家灯火其中的一盏下,笑得晴空无云的样子,坐在她身旁的秦晟几乎移不开眼睛。她笑起来素净的脸有一层恬淡的光泽,眼中有一种顺势而行不惊不怒的智慧,因此她沉静的气息总不容人轻忽,正是深深吸引他的魅力所在。

他曾以为女人,美丽,有教养,家世相当,那就足够了。可十年寡淡婚姻过后,却在即将步入中年时恍然发现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元素,相处时的舒适感。

与庆娣相逢实在是意外,初见而惊艳时的生理yù望姑且不论,相处后的相得实在是惊喜。红颜知己原来不是传说,这世上真有人思想能契合,嗔笑皆具风qíng。

他运气太差,三十如许才感悟到这种愉悦;他运气太好,有生之年相逢有期。

处身于这样一间以往绝不会涉足的装修简陋的烤鱼店,不用正襟危坐,不用揣度身边人的心思,他想或者他也可以学其他人的样子走到门口吼一嗓子,粗鲁地喊服务员快些上菜。

围桌而坐的人正在玩杀人游戏,谭圆圆直指杀手彭小飞,“他刚才一直在敲桌子,后来停了几秒,正好是周钧被杀的时候。”

才发表完遗言躺在沙发里装死的周钧闻言一跳而起,嚷嚷着要报仇。彭小飞无奈地接受惩罚,清清嗓子,开始念诗:“悄悄咪咪儿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咪咪儿地来,我轻轻地甩哈手竿子,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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