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118)

“你原谅自己了吗,郑老师?”他率先发问。

罪人平和地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陈医生,因为你永远都觉得你是无辜的。”

他笑了:“你还真是死性不改。你就那么恨我?”

罪人也笑了:“现在不恨了。那个时候,是真的恨。”

“那个时候,指的是你杀我的时候吧?”他语调轻松,“郑老师,现在我替你把没做干净的事情做到了。当然了,你可以认为,我这么做是想拖着你和我一起死。不过,我还真的不是为了这个。”

“我当然不会那么想。”罪人的表情有种轻蔑,他现在跟过去毕竟有些不同,他不再刻意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允许自己刻薄了,“你报复我也是合理的。不过,你为什么要报复我呢?你从一开始,就瞧不起我,你才不屑于做报复我的事情。”“我给你这种印象么?”他愕然,“那真是抱歉了。”

“陈医生,你为什么那么藐视人和人之间的珍惜呢,”罪人说。

“郑老师,因为我藐视自己。我不像你,总是能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他摸摸衣袋,欣喜地摸到了方正的烟盒,打开来看,里面却是空的。

“我明白了。”罪人也摸出了一个烟盒,随意地伸出食指推开窄窄的盒盖,还剩下最后一支烟,罪人盯着烟盒看了一会儿,然后把那支烟拿出来丢给对面的陈医生。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他难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气,“还要这么虚伪么?真有你的,郑老师,你为了成全你的虚伪,不惜杀人偿命,然后死到临头了也丢不下它。说实话我其实挺佩服你的。”

“这不是虚伪。”罪人微笑,“我早就养成习惯了。”

“好。”他把那支烟接了过来,“这不是虚伪。你谋杀一个人,然后黄泉路上遇到他还要讲究礼数。你真伟大。看着你,我就明白一件事,那些人们嘴里流传着的伟大的人—第一个把他们塑成铜像的才不是无知盲从的观众,是他们自己。不肯陪着你塑像的人,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不然还怎么清理这个世界,不然这个世界岂不是不可救药了,你们的逻辑都是这样的吧。”

罪人安静地说:“旧召昭死了。我知道那孩子在临死前几天找过你。我知道她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也知道你什么都没做。”罪人摇摇头,“她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最后的愿望,但是,你不在乎。到了最后你不愿意竭尽全力地救她,只不过是因为如果你那么做了,就坏了你给自己的规矩,所以她还是死了吧。可能你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很高兴,她到最后都觉得能结束在你手里是件好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他哑然失笑,“只要有一个人把我当成了神,我就必须得去满足她假扮神么?对不起,我没这个爱好。”

“你知道有人把你当成神的时候,你至少应该努力再往前走几步,试着离神更近一点。”

“杀人能让你离神更近一点么?”他反问。

罪人悲哀地笑笑:“不能。我想到这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缓慢地说:“郑老师,我们俩都走到了这个活人来不了的地方,就剩下了最后一支烟。你可以把它让给我,我也可以接着。但是有件事我们都忘了。打火机在哪儿呢?”罪人说:“火都在神那里。”

人间的声音又涌过来了。“有了,有心跳了。”还是天杨的声音。

“把管子放回去。”

“等一下。”这个声音无比欣喜,“等一下再插管。”

深重的寂静之后,有个人平静地笑了一下,然后说:“不用呼吸机了,他可以自己呼吸。”

身边的黑暗像个真空包装的塑料袋那样被用力撕开了。他的身体就像愤怒的膨化食品那样,几乎是飞溅了出来。阳光吞没了他,他看见了一些熟悉的脸在他四周旋转,直到渐渐停顿。他凝固在了这些人的视线中。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石头。魂魄就在清醒的一瞬间被捉拿归案,从此再也没有逃亡的可能。

他忘记问那罪人的刑期是多久了,总之,一定不会有他的长。

臻臻一直都在这里。站在他身旁。但是完全清醒了之后,他再也没办去弄懂她想告诉他什么。他只能确信,这孩子一直在保守他们之间的秘密。

讲故事的女孩在呼吸机撤掉的次日清早回来了。只是,没见到迦南。他也完全不知道逛南去了什么地方,若他知道,会告诉她。——好吧,他已经不能“告诉”任何人什么事了,除了全身瘫痪,他的语言能力严重受损,只会发出一些没什么意义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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