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137)

“每一个电话,我都要接么?”她似乎进入了角色,开始认真地问问题了。

“尤其是一个开头是0081的号码。或者闪着‘无来电显示’那几个字样的。国际长途有时候会显示不出来的。0081是日本的区号。”我看着她的眼睛,一边细致地解释,一边绝望地想,她一定还是有会搞错的时候。

“我懂了。”雪碧恍然大悟,“你认识的什么人在那里,可能遇上了大地震,对不对?”然后雪碧无比庄严地咬了咬嘴唇,“交给我吧,如果他打过来,我绝对不会错过的。一定想办法把电话交到你手上。”

“不,不用交给我。”我摇头,“你只要接起来,听到对方在讲话就可以了。他如果问你我在哪里,你就告诉他……告诉他……”我要告诉他什么呢?“不,你不用讲话,你接起来,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可以了,你就可以挂断了。这很容易,对吧?”

“可是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确认,他还活着。”

明天,是我的婚礼。除了哥哥,我所有的亲人都会在那里。爸爸,妈妈,妈妈的身边必定坐着外婆,她现在已经需要穿纸尿裤才能出门了。还有小叔,陈嫣——不,小婶和北北。姐姐,雪碧,可乐,郑成功,江薏姐,方靖晖,还有大妈也会来的。当然还有我的朋友们。明天,龙城,这个没有龙的城市,我的故乡就正式变成了我的墓碑,我们都将终老于此。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把自己变成坟墓上那几簇鲜艳的野花。

所以我只是想知道,你还活着。

哪怕我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我也希望,在我身边,能有一个人悄悄地告诉我,你还活着。

【北北】

太阳到了晚上就变冷啦,就变成月亮了。所以太阳不能吃,但是月亮是可以吃的。

妈妈说,等太阳出来了,就要带着我去把花篮里的花瓣撒出来。我不喜欢花瓣。妈妈说:“不喜欢也可以,从花篮里扔出去就好。扔在南音姐姐前面。扔两把就够了。”

等太阳出来,北北就醒来了。

我能看见月亮是太阳变的。可是我睡着了以后,太阳才能来。

太阳,你是从哪里来的啊?

后记

在这艰难的一年里,我曾无数次对自己说:“等我写完了,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一定要写一个很长很长的后记。”这话其实类似于泄愤,尤其是在我觉得要写不下去的时候;也类似于多年前准备高考的时候,在晚自习的间隙,对着窗外夜空用力地咬着笔杆发誓:“等我考完,就把这满桌子的书都烧掉。”

结果高考完了之后,我没有舍得烧掉任何一本书。一样的,十年后的今天,在《南音》的最后一个字敲出来,《龙城三部曲》也随之结束的今天,我却突然觉得,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2008年2月,我写下了《西决》第一章的标题:“待你归来”。到2012年1月,《南音》出版,差不多四年了。足够一个人大学毕业。而我,却因为一直都在跟这个姓郑的家庭打交道,觉得四年只是一转眼的事情。我从不认为我写了一部家族小说,因为像我这样一个生在工业城市,度过了人际关系简单的寂寞童年的人,不可能对所谓“家族”有什么深刻的情感。我自己是个永远的异乡人。我的爸爸妈妈各自经历了跟复杂的中国现代史相关的漂泊,在一个不是他们故乡的地方,偶然地安了家,我常常跟朋友们开玩笑说,我是我故乡那座城市的“第二代移民”。从童年时代起,我就知道,这个我出生,长大的城市,只是我一个人的。那种感觉,换了一个成长在一家几代在同一片土地上盘根错节的“家族”中的人,怕是怎么也不会懂的吧。

我总是喜欢待在一些让人忘记归属感的地方。比如,刚到法国时那个国际语言班,30几个学生来自20多个不同的国家;比如,我实习的时候,那间五位同事各自的母语正好凑齐五个大洲的办公室;还比如,现在,这个随便一个地铁站里能听到各种方言的北京。五湖四海的混乱交错,总是让我在第一时间联想到“江湖”这个词。可是在我的小说里,永远只有那么孤单的一座城。龙城。

他们都问我,龙城是你的家,太原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很像,但又不是。不过,我所有偏爱的人物们的故乡,都是这里。“龙城”最终会变成一个庞大的墓地,林立着所有这些角色的墓碑。——我知道,我又在比喻了,有时候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看着好像故弄玄虚。其实是因为,很多时候,想到一些复杂的事情,我眼前出现的就只是一些画面而已,我也很像试图用清晰,明白,说明性质的语言把它们概括出来,可是,最终,我只是描述了我看见的那些画面——有时候颜色浓烈,有时候带着气味和温度,偶尔,还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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