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23)

他也笑:“问我今年论文获全国奖,有什么感想?”

“问你……真的不是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她的笑容在酝酿坏主意的情况下,都是真实可信的。

“不是。”他回答,“我们俩不是一种人,就这么简单。”

“诶,孟大夫,你好。”天杨跟一个擦肩而过的,也穿了深色西装的男人打招呼,随即向他转过脸,“你知道他吧?孟森严,去年刚刚调来龙城的,在肝移植中心。”

“当然知道。”他嘲讽地笑笑,“谁没听过他的大名呢?原本在一家全国都数得着的医院,因为一个女人把前程都毁了,我们这里的肝移植中心像什么话,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

“陈大夫,”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以为你从来不关心八卦。”

“那么感情用事的人,不适合当医生。”他下了结论。

“你也不适合当医生,”天杨回敬他,“你根本没有爱心。”

“爱心是你们护士的事情。”他一边跟她开玩笑,心里却有点隐隐的不安,他察觉到,刚刚他说那句“那么感情用事的人”,言语间暴露无遗的轻蔑或许刺伤了她。他们所有人都对几年前天杨惊天动地的壮举记忆犹新。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大家在办公室拿着她的喜帖讨论每个人周末该包多少红包的时候,她脸色平静地走进来,对他们说:“你们,都不用来了。那个婚我不结了,对不起大家。”

其实她没有任何对不起大家的地方,“大家”都该感谢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令“大家”有了难以厌倦的话题。她在众人的流言蜚语里进进出出,那种不肯解释的平静差一点就犯了众怒。男人最该学会的事是准确,女人最该拥有的品质是勇敢——这是他一直以来都相信的事情。

某个深夜,他从办公室出来,看到她独自坐在走廊上,她垂着头,似乎是在用力地看自己穿着洁白的护士鞋的双脚,然后她在灯光里抬起头,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她在哭。眼泪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她脸庞上汹涌,她略微转头的时候,它们就在空气中抻长了自己,跌下来。她宁静地随它们去,即使是看到了他已经冲着她走过来,她的手也不肯去擦拭它们,只在她身体旁边,轻轻地保持着握拳的状态。

“陈大夫,”她知道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她先说话了,嗓子微微有点颤抖,像是眼泪纷纷地滴落在了她的声音里面,“你刚刚让我去给2床输的血小板,已经输了。”

“你做事一向都很稳当。”他说。

她看着他笑笑,眼泪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撕扯着跌下来,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抹了一把。

“是因为刚才下班的时候,苏副主任跟你发脾气?”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个,所以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要理他,完全是他没有道理。”

“也不是的。”她擦干了泪,清亮地看着他,“因为病人太多,他一时记混了。我跟他说,17床那个孩子有血友病,不能做骨穿。我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说这个,让他下不来台了,他觉得一个护士居然当众跟他顶——其实我是害怕,那孩子是薛大夫的病人,可是薛大夫和叶主任今天开会去了,我怕剩下的人不过脑子,只是听了他的话,就去把骨穿做了,会出大事的。”

“苏副主任本来就是个滥竽充数的白痴,他在医院里的前程也到头了,根本不用在意他。”他停顿了一下,突然非常用力地说,“不是你的错,你明白吗?不是你的错。”

她显然明白了。她心领神会地看他一眼,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大夫,你说,17床那个孩子怎么会那么倒霉呢,又有血友病,又得了骨髓瘤。我以前一直以为,一个人不会同时摊上两件这么坏的事。”

“他的血液太坏了。”他苦笑。

“看着这个孩子,我就问我自己,会不会太不知足?”

“好问题。”他由衷地说。

那一年,她还不是护士长。他也还在辛苦地准备着博士论文的答辩。

永远有那么一些人,生来就流着坏的血。一个医生,最不该相信的谎话,就是众生平等。当一个人满身的血液就像一条永远不肯正常流淌,并且污浊的河流,他的血管永远在藏污纳垢,你硬要告诉他,他和所有人都一样,他怎么可能不在某个时刻怀疑他自己是在自欺?除非他生性慈悲,或者他生性麻木——这两者都可能导致同一个结果,就是他做得到漠视自身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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