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79)

第八个没有睡着的清晨,我终于被姐姐强行拖去了医院。她当然不可能选择医学院附属医院,她几乎把我带到了整个龙城的另一端。我们俩像童年时躲避奶奶家厨房里滚烫的热汤锅一样,躲避着通往案发现场的路径。在中途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差点就要吐在她车里了。她一边拍着我的脊背,一边说:“你很小的时候,也晕过车,可能你都不记得了。”

这个早晨的阳光很好,我对着阳光用力伸展了五指,发现它们有些微的麻痹。我咬着嘴唇企图平息五脏六腑间的风暴,突然觉得,我似乎忘记了一件什么事情。

“姐,今天几号?”我问。

“鬼知道。”她戴着硕大的墨镜,我看不见她眼睛里那嘲弄的冷笑,“怎么啦?”

“我就是想起来,学校应该是已经开学了,可我还没回去。不过,也没什么的。”

那个女医生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她很温和地对我笑。我也惊慌地对她笑笑,带着讨好。她问:“最沂偶卜什么事情了吗?或者,压力大?”

那个女医生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她很温和地对我笑。我也惊慌地对她笑笑,带着讨好。她问:“最近遇上什么事情了吗?或者,压力大?”姐姐代替我回答:“家里是出了事情。”——“事情”,真是一个绝妙的好词。可以轻松地把杀人案指代过去,并且不算撒谎。

服过药之后要观察,能睡着就算了,要是还睡不着,并且睡眠障碍超过两周,就一定得再回来。“我很想知道,哥哥现在,能不能睡着—他现在没有家里那么舒服的床。是的,眼下睡眠也许是小事情,因为他已经毁了他自己的人生。可是现在我只在乎一件事,就是我要他活着。跟这个比起来,人生被毁掉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哥哥,不管怎么样,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按时睡着。不要像我这么狼狈。睡梦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普通人眼前的那片黑暗,跟犯人眼前的那片比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质地。所以你要好好睡觉,但是,别做梦就好了。不要梦到我们。尤其不要在梦到我们的时候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否则你醒来的时候会很难过的。

我不敢想念你。”

“把你送回家以后,我得去趟店里。”姐姐利落地发动了车,“现在店里生意的好坏,对大家都很重要了,给你个任务,今天你在家里,要尽量劝你妈妈开始吃饭,哪怕吃一点点都好,知道了没有?还好,外婆现在有雪碧陪着,那丫头有时候还真的很顶用……”最后那句,她恢复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知道。”我用力地点头。我现在才明白姐姐有多勇敢,她不问任何原因地,就把事实嚼碎了吞下去。甚至不肯留给自己一点时间,想清楚来龙去脉——似乎那成了奢侈品。

爸爸和小叔现在整日都在为哥哥的事情奔走,姐姐已经约了房产经纪去给她的家估价,她要卖掉那个我们已经很熟悉的地方,然后把钱拿回来给爸爸,去准备哥哥的官司,还有给陈医生的家人赔偿——我们总说,她的客厅宽敞得可以打羽毛球,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真的那么试过,它就已经要被卖掉了。

客厅里电视开着,是广告。沙发上却空无一人——也不能那么说吧,可乐安然地躺在两个靠垫之间,小脑袋枕着遥控器。

“外婆,这个是油。盐在这里,啊呀算了,还是我替你拿着盐罐子吧,你要什么的时候,我递给你,不行啊你会把盐当成糖的……”厨房里是雪碧的声音,“油现在还没热呢,外婆,等一下等一下,听我口令,我说可以了才能放进去,好么……”

外婆站在炉子旁边,一小簇火苗在那里久违地燃烧。她很笃定地拿起台子上的碗,雪碧已经磕了两个鸡蛋进去,所以外婆只要用筷子把它们打散就好了。不管记忆如何消失,外婆打鸡蛋的动作还是娴熟的,就像是在梦中,也许就在这打蛋的几十秒里面,她安详得不需要分辨今时和往日有什么不同。“油马上就热了,外婆。”雪碧说。外婆抬起头,非常清晰地对雪碧说:“葱花。”

“外婆你什么意思呀?”雪碧惊讶地瞪着眼睛。

外婆也惊讶地看着她,似乎不能确定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雪碧,”我在旁边提醒,“外婆的意思是说,要在这里面加一点葱花,对吧外婆……”

“懂了!外婆真了不起,是大厨!”雪碧飞奔着到阳台上去找葱,但是看着雪碧兴高采烈地举着一根葱拧开水龙头的时候,外婆的神情又明显的有些疑惑,可能记忆的障碍让她不明白这根长着胡须的葱和她嘴里的葱花有什么关系。雪碧把洗净的葱放在案板上,一刀把它分成两截:“外婆,你还会用菜刀么?就是这样,葱花是切出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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