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于爱(22)

燕子:

接到你的来信,我很意外,又很开心。我确实是方圆上百里留下的最后一个知青,但我留下的原因很复杂,并不像你看到的那篇报道里写的那样无私奉献,大概记者觉得必须把我拔高一下,宣传起来才更有意义吧。

我已经结婚,儿子今年五岁,理论上说,我可以带着丈夫和儿子返回省城,熬上几年,他们的户口也许可以解决。可是我回去探亲,感觉我出生的地方对我而言已经变得十分陌生,我丈夫更是无所适从,根本无法适应城市。我的哥哥姐姐对我很好,但他们是工薪阶层,从居住条件到经济收入都并不宽裕,无法接纳三口之家。我能找到的最好职业也不过是去街道小厂做一名工人。思前想后,我只好选择放弃城市。我唯一不放心的是父母年事已高,身体都不算好,好在哥哥姐姐可以照顾他们,帮我尽孝。

每个人都在找自己在生活中合适的位置,至少在这里,还有很多人是需要我的。

清岗这个地方也慢慢有了变化,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开始多了起来,我想生活总归是在向一个好的方向前进。

我和过去的同学联系不多,毕竟插队这种经历太过艰苦,大家好不容易摆脱,需要更长一段时间才有回顾与怀旧的情绪。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何原平的下落,据我所知,他与所有同学都断绝了联系。他家离我家不远,去年我回城探亲时,探访了他的父母,他们说跟他没有联系,完全不愿意提起他。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和我父母一样,都是好人,一生谨慎老实地生活,视名誉脸面大过生命,无法接受发生在何原平身上的事情。

看了你的来信,我心情很复杂。不管怎么说,请不要那样激烈地批评自己,燕子,我不能替何原平说谅解,也不认为我有资格评价你的行为,那种身不由己的年代,我们每个人都有被扭曲的时刻。

事已至此,你不要再拿往事折磨自己。我现在相信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必须向前看,放下心头的负担,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雪萍

我的目光牢牢定在三个字上面:何原平。

这和妈妈在病房中对梅姨提到的那个“他”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_5

第二天,我抄下梅姨信封上的地址,决定直接过去。

我设定好导航仪的路线,开了将近三个小时车,到了一个叫清岗的县级市,稍事休息之后穿城而过,继续向前,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意杨,两边风景一成不变,前方好像看不到尽头。我时时疑心走错了路,终于看到路边出现刘湾这个村名,才松了口气。

入村的道路看上去刚刚修好不久,狭窄,但是十分平整。村口有一个不大的池塘,一群鸭子悠然浮在水面。我停好车走下来,立刻被无处不在的甜香包围住,深深呼吸,举目四望,村子里种了不少桂花树,金黄色的桂花一簇簇开得正好,池塘另一侧坐着老头儿老太太在晒太阳打麻将,几个孩子好奇地围了上来,隔了一点距离看着我,然后咬着手指相互讲悄悄话,显然这里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陌生面孔的。我问到梅姨,他们马上活泼起来,争先恐后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梅姨是我们这里的医生。”“跟我走,我带你过去。”

梅姨住在村子东头,院门敞开,我走进去,只见她正在厢房里为一名脏兮兮的小男孩处理长满脓疮的头部,神情专注,同时教训着旁边一个同样脏兮兮的老头儿:“我说过了,要注意个人卫生,不然怎么上药都是白搭。”

那老头诺诺连声,但显然根本没听进去。

我有洁癖,所以没有像弟弟那样追随母亲选择学医,当然无法直视这个场面,来不及跟梅姨打个招呼,就匆匆退到院子里去。

从敞开的屋门看进去,梅姨终于给小男孩上完药,又打来热水,细心替小男孩做了清洗,然后拿了口服消炎药给老头儿,叮嘱他按时给孩子喂服。她送他们出门,看到我,十分诧异:“可可,你怎么来了?”

在来的路上,我准备了一套礼貌寒暄,打算先谢谢她去探视我妈妈,出席追悼会,再慢慢迂回到我想打听的事情上面,可是面对梅姨,突然觉得这个心眼儿来得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梅姨,我想跟您谈谈。”

她默然片刻,我猜她多少知道我的来意,而且并不想谈。可是我不打电话,径自远道而来,登门直入,这温婉敦厚的女人没法一口拒绝我提出的要求,叹了口气:“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刘湾很小,我们很快走出了村子,外面是大片的旷野,正值秋天,阳光没有盛夏时的炽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在一棵大桂花树下面坐下,风扑面而来,仿佛可以穿透身体所有看不见的空隙,带走多余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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