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20)

作者:黑象 阅读记录

只因浮萍几乎已以为自己与胡安早结过一场很长的婚。这场虚无的婚姻中是没有一个“爱佳”的女人,又或者在过去之中,“爱佳”不是一个人,一个名字,它更是一个飘渺的幻象。这个幻象在更早的时候包含了浮萍身为一个低贱的女人的种种惧意,她恐惧胡安的年轻、高贵,反之便是恐惧自己在舞场之中苟活时的下贱、低廉。她常仰着脸来看胡安,却低着心来与胡安共处。实际在她做舞女这样长的日子之中,她纠缠过许许多多的男人,她曾抓住过很多个与之结成婚姻的机会,但她仿佛误以为自己必得和胡安“离婚”才能与真正与她算得上般配的男人再次结婚,于是她从不肯来逾越这一条根本从未建筑在她与他之间的道德线。直至有那么一日那个叫麦斯的男人来见她,扬着脸:“你和不和我结婚?我和你姨妈谈一谈。”浮萍如今早不记得他长了怎样的一张脸,只记得那么一句:“你和不和我结婚?”她方真真正正地从一场糊涂梦中清醒过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在那艘大轮渡上与胡安只是结成了一场虚幻且短暂的婚姻。即是只有那两个夜晚罢,她与胡安的关系从那两个夜晚之后便无非与舞场中来往不绝的男人一般——他是她的客。因此她做了衣服送他去,是可以令他嗤笑的,不屑的。她只得想起来莺莺那样一个可怜的女人,在还未落到她那般无果无终的下场时,浮萍曾把那样一件亲手缝制的长褂挥出去,便是把自己心底那一份可耻的妄念挥散去。却只听见胡安冷笑道:“今年的生辰,你也不必和我过了!”他扭回身,不知往什么地方离去了。浮萍与他结识交往的许多日子来,那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凄凉,她仿佛以为自己已然变成了莺莺。于是浮萍早在那次之后就做好了随时与胡安分离的准备,直至今日她才明白有些情意生的久了,不管低不低贱,到底都是连着根了,断了也得把自己的根基拔掉,即是断了她一切的后路去了。胡安的一生之中却还有很多条后路,那时是一位卖花女,如今便是爱佳,又或者没有爱佳这个女人,亦会有其她许多与他般配无比的女人,总之他最终是不会与一个舞女结成一段婚姻。即便胡安在消磨他一段漫长又年轻的时日之中,他的确令浮萍得到了同等漫长的幸福。

胡安从前来看她时,是从不坐在幔帐外的。他常握着幔帐里的手寻进账里来,他用自己的额头去感受她的额发,倚在她床沿边上,半躺着,时不时眯起眼来试探她是否醒着。如果见她醒了,就下床去把小暖炉拿来放着,置放于她的腰间,有时顺带轻轻掐她一把,为证明她还没有睡过去。黑夜里他常做下床去点烛灯的那一个,侧着脸直盯着摇曳的灯火稳下来,把四面白墙照成一片温暖天地。浮萍仍记得有一次她爬下来床来找他,他正点着灯,忽地见她躺在长绒地毯上,兴许是以为她梦中滚下床来。胡安搂住她肩颈正欲将她揽回床榻上,浮萍觉着痒,在他怀里头一挣,从地毯上坐起来,笑道:“我要在这儿睡觉呢。”胡安怔了怔,方一同笑道:“哦,我以为你又跌下来了。”浮萍道:“难道我常掉在地板上不成?”胡安非常认真地回道:“这几日是这样,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不成?”见她不回话,又笑道:“我又不敢叫醒你,别人常说梦里头把人叫醒,那人会痴傻一生。”浮萍道:“您怎么咒我呀。”胡安道:“可我觉得你是不会的。你的脑袋十分清醒,前几日我们一块儿去剧院遇见的那个男人,你立刻就把他名字喊出来了——真是好记性。”浮萍只以为他在暗讽她的“广泛的交际”,便低低地笑了,也不回他的话。胡安忽地笑道:“有时候我也觉得你怪糊涂的,怎么?你明明连自己的生日也记不得了。”浮萍冷声道:“总归我是比您大的!”她从柔软的长绒地毯上毫不留念站起身来,往小窗口边上走去了,正对着一大片无边的夜空,那时天津还没有下雪,外头只吹着风,一阵阵阴阴冷冷的风往她厚重的假面上吹,仿佛吹走许多神色。胡安在背后忽地握住她纤细无比的腰肢,握的那样轻,他挺拔的身躯常常犹如橄榄枝一般攀附上她瘦弱的躯体,于是便止不住地交缠起来,浮萍有时会因这种交缠中的狂热暂时忘却她对他从一而终的愧意。正是在这份莫须有的愧疚暂且消散时,她听见胡安对她说:“不如你来年与我同日过生。”

浮萍只当他胡乱地讲了一句“同生共死”的笑话。又笑他道:“让人知道您和一个舞女同一天过生,您母亲非得从坟墓里爬起来!”那已是后头的事。实际她后来也从不曾真实地与他度过同一场生辰,不在大轮渡上,亦不在大戏台下,她只记着是一个阴雨连连的天,雨从早晨一直下到傍晚,她因一件长褂与他引起一番争执之后仍记挂着那一日是他的生辰,可小窗里望出去,却总不见他的车子停在舞场门前。于是她晚间时分便撑上伞从舞场里走出去,正碰见有人来找她,是一个相识不长的男人,他唤她道:“浮萍,去哪儿呢?我要约你吃晚饭去。”浮萍立即拒绝了他。她说自己要乘车外出一趟,今日是一点空都没有的。那男人笑她:“胡少爷今天可不能来找你了呀。”浮萍问他:“怎么?”他只是笑道:“他病倒啦!”于是浮萍怔了一怔扭回身来,恍惚之间她已然不知自己为何会乘上车去到胡家门前,两扇金漆描边的门紧紧闭着,仿佛将胡安的病痛锁在了门内,将她这样一份焦虑的心思锁在了门外。她总记得那日的慌张,她在门前如何踌躇,如何将手放在门把上去时又放下来,最后回过身又冒着细雨一路奔回舞场去。她在舞场门前招来那位小报童,她在他送给她的许多药中胡乱地拿了一些出来包在一条白色的丝巾之中,让报童为她送到胡家去,并嘱咐他:“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是从舞场送去的!”报童拿了便去了,直至半夜也没有带回来一点消息。她在廊上游走着,睁着眼来等胡安推开舞场大门,直走上阶来见她,却一直等到天泛白时,是报童回来了,他喊道:“浮萍小姐在吗?”浮萍精神抖擞下了阶去开门,见他手里头仍捧着那条白色丝巾,拆开来,里头已不是她拿去给他的药。光滑的巾面上歪歪曲曲写了一行字:“祝你生辰快乐!”丝巾中间包了另一只钳上金花的扣饰。并非是浮萍送与胡安的那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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