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25)

作者:黑象 阅读记录

爱佳已记不得她后来是否为母亲买了药。又或者她手里那紧握着的四方药包是浮萍接到她手上去的,她只是笑道今天的药行生意如何这样好,可抓的药只剩一贴了,兴许是雪下起来,把人的病和痛都刺醒了似的。爱佳问她道:“浮萍小姐生的又是什么病呢?”她却不回她的话头。她暂且先让爱佳改了这尊称罢,什么小姐呢,这里面是有没有讽刺的意味在的?爱佳说她绝没有。实际爱佳从不知如何来讥讽另一个女人,如果她真知情亦绝不会用来讥讽一个叫做“浮萍”的女人。即是她常常有这样的想法——妒恨一个人便是很拜下风的作为,那么在妒恨本身加上了讥讽、厌恶,甚或是谩骂,那么她便和母亲真正地没有了区别。不止是与浮萍同处的这一天,即便是后来的许多时刻,再是与胡安结婚之后的许多年,她再没有对世上任何一个女人产生同等的妒恨。又或者她并不是对浮萍这样一个女人产生了妒恨,而是对她那一番游走之间的气味产生了妒恨,不知哪一天她终于问她道:“你擦了什么在身上?这样香。”而浮萍只将手肘抬起来闻一闻,回道:“我闻着却是没有味道的呀。”于是她方恍如初醒般。不久之后再见到胡安的面却又闻得到了,那样又苦又香的气味总是淡淡地游走在胡安与浮萍之间,通过她来做一个引子一般,在浮萍身上散去了,又在胡安身上浮出来。她忘记了什么时候真正地再也闻不到那样令人作呕的味道,兴许是在见过浮萍最后一面之后,又或者是在与胡安结了婚之后,总之是她再没有将胡安与浮萍这两个母亲口中的“臭名”来做遐想之时,她方记起——那气味无非是她与母亲的药味融合后便短暂组成她了悲戚时刻中的一部分。大雪下过之后母亲的病便愈发严重了,她仿佛从某一天起就再也不下床榻来,有时她翻身叫着痛睡过去了,爱佳方乘上车往外头去。那段时日胡安正在为他家中的许多杂事做一些打算,即便有人笑话她道:“开春之后再见面也不会迟,怎么就躲不过这场雪去呢?”她将脸转过来望,望见的无非是玉佳那一副尖锐的神色。她便不理会她罢。闭上眼再望见的却是浮萍一张冰冷的面容,在冰冷之中不失为另一种柔和的平静,如扬起来的一场场细雪,将她脸上那张原本擦红抹绿的面容覆去了。浮萍道:“您还是少见我,说到底我是我,您是您,我们这样两个女人本来这一生都不必有什么牵扯。”爱佳却忽地疯了似问她:“胡安却可以来见你么?”浮萍方真正地嗤笑出声来:“您在我这儿盯梢么?更不必呀,实际他在还未认识您之前就没往我那小舞场去了。您又怎么总皱眉头?他可比您清醒的多呢!”爱佳道:“他多清醒呢?”浮萍道:“他懂得和我这样的女人来消磨时日,和您这样的女人来消磨婚姻。一个男人一生中的两大快乐都占了——即是和下贱的女人快活,和上等的女人生活!”爱佳道:“你恨他。”浮萍又低低地笑了:“我不恨他,谁也别再说我恨他。您知道么?也有人指望爱就能生出恨来,爱便是爱,恨便是恨,这两种情感总会有清晰的界限在,一个男人只要你爱过他,你便永远不会真正地恨他。”爱佳又道:“你爱他?”浮萍只匆匆注一句:“可这世上又不止爱与恨呀。”

于是爱佳从此这样来劝慰自己——世上不止爱与恨。她不爱胡安,但也并不恨胡安,不必为不爱胡安这件事感到自愧,更无需因此而打消与他结成婚姻的念头。亦是某一天她父亲真真正正地与她谈起胡安即将结成的婚姻时,她只是在一片黯淡的烛火之中回了父亲的话:“我愿意和胡安结婚。”那时烛火方如她昏暗不明的心绪,忽地灭去了。她再不低着脸来与他说话,也不再常常流泪了。胡安有一天看见她,她微笑着将他的手挽起来说话,问他道:“其实你也是不爱我的,对吗?”胡安怔了怔,好似什么也没有说,却已是回了她的话了。爱佳又问道:“你该问我说怎么要说“也是”呢?是因为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胡安道:“真是这样。”爱佳道:“你爱那个舞女。”胡安摇了摇头,他笑道:“她有个名字,叫做浮萍。”爱佳道:“一个叫做浮萍的舞女。”胡安道:“她是不会跳舞的呀。”那便是她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来与他谈起一个叫做浮萍的女人。却并不是要真正地来谈论另一种爱与不爱的界限,她清晰地幻想出胡安与她的婚姻将会是多么的平静与美满。但在这场注定无波无澜的婚姻启程之前,她仿佛非要分明地来讲:“你那天说的话是算不算数的?”胡安道:“什么话?”爱佳笑道:“你说——我从此会比许多人更幸福。”的确是如此,在他还未与她形成这个俗成的约定之前,她本质上是无法真正地捉摸到“幸福”这个念头的。在那之后她常想起来这句话,他要比她年岁大上许多,但这并不是要紧的事,他的家道已经完完全全败落了,可她活着以来也不曾真正的体面过呀,也不必去谈论其它横隔在她与他的婚姻之间的众多因素——譬如浮萍这个女人。又或者是除此浮萍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觉惊恐起来,原来世上是不止有一个叫做浮萍的舞女的,如果有一天他又在某一场细雪之中乘上车见到了仍没有结婚的浮萍,亦或是和浮萍相似至极的另一张脸,那么她会不会忽地和母亲一样永远地冠上“大太太”的头衔?这是个好称号,它母庸置疑是所有女人这一生可获得的尊称之中最上等的一个,但也不失为是最悲哀的一个。只因如果没有“二太太”“三太太”,那么便不必称呼一个女人为“大太太”。这一生她只要做一个男人的妻子,绝不要再做一个男人的“太太”。于是她又重问了他一遍:“你是只会和我一个人结婚么?”胡安立即回答道:“是的。”然后他同样无比真诚地吻了吻她清白的额前。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