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36)

作者:黑象 阅读记录

胡安不知是否真的从一片天白中醒过来了,或是还做着梦,只见小公馆的门前挂了两个通红的大灯笼——周成往灯笼之下走去了。他又娶了一房太太么?如今他终于知道了,浮萍并不是周成那位五太太呀。他仿佛在那么一个夜晚曾将她当成一个极度无耻、下贱的女人,他从没有那么憎恶过她,又热烈地爱着她。就在那一个夜晚,他先是摔破了一个长樽的玻璃酒杯子,又拉住她的手推开一屏大门,直往雪中走,她红着脸一遍遍地唤他道:“您要去哪儿呢——您要带我往哪儿去呢。”胡安只是不回她的话。直将她纤细的手腕握紧,恨不得将她的肌肤一寸一寸全揉进自己的手心里。直至浮萍做了个绊子,一具身躯直扑倒在他挺拔的背脊上,他方扭过脸来注视着她。他只是问她道:“为什么到上海去?”她不回他的话。他便又问一遍:“你为什么到上海去?又为什么到周公馆去?”发了疯似的,他只是胡乱地嚷道:“你如今见我败落了,便飞快的找了下家么?我舅舅多合适!但我却在这儿等着你!我乘船回来了立即来找你,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你!我一日日都来,总见不着你,总算你今日回来了,你原来还认得我这张脸?”浮萍在他的冷笑声中打起颤来。胡安如今终于什么都记起来了。他如何用尽了气力来握住她的肩头,她裸露的脖颈,她仿佛流了流泪,又或者只是睁大了眼,雪花飘入眼落成了水流下来,流在他的长褂子上,结成一朵朵冰花似的水渍,最后又散去了。浮萍忽地高仰起脸来,只是笑道:“胡少爷——我和你结了婚不成?”胡安立即怔住了。她的声音恍如是雪地里飘浮着的魑魅魍魉。绕着他,嗤笑着他,飞快指引着他跌入一个无底的痴狂的幻象,幻象之中,他面无神色地松开了浮萍那一具薄弱的身躯。直至她重又扬起手来只要握住他的手去,她那张变得雪白的面目上浮现出了惊慌、恐惧的意味,他只要报复性地将她与他共渡的这五个年头顷刻之间撕扯个粉碎。只因他问她道:“浮萍,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块?”又因她真切地回了他的话:“我哪敢想和您在一块呀!”但如今他又想——浮萍并非是一点儿也不爱他的。胡安只记着自己捡起那块金怀表后乘上了车一直往前驶去之时,浮萍仿佛站在细雪下看着他的背脊消匿在一片雪色之中。

胡安常听见有人正呼唤着他。于是几日后,他真正的收到了爱佳的回信,又或者只是一封来信罢。他不知那封给“浮爱佳”的信寄给了谁去,总之世上是绝没有这样一个女人的。爱佳在信里头唤他立即回天津去,她写道自己如果即将死去,他要不要来见她一面呢?后面却又说死去的是她母亲。她母亲在昨天晚上雪停之后便死去了。胡安想起她母亲来,这时方重又想起爱佳来,爱佳和她母亲实际是极其相似的两个女人,不止是面容,甚或是低下脸时悲哀的神态也相像的几乎是在同一张脸上呈现的。但他是记着爱佳的样子的,从前他便不会记得,爱佳那样小又苍白的面孔,扁平又精巧的鼻子下是一张薄弱下垂的嘴唇。他还没有真正的亲吻过她,但即将与她结成婚姻,从前他会讲这样的事迹为一桩荒唐事,又或者是娶爱佳的女人本就是他人生之中的一大荒唐——和浮萍却又不是。他亲吻过浮萍,与浮萍同床共枕过许多个日子,与她度过五个年头的生,点过无数次烛灯,在灯影下他常摸她的耳垂,轻拉下来是一对金光灿烂的玉珍珠耳坠子,那亦是他送与她一箱笼子中她常戴着的一对。胡安恍然地以为他自己早结了婚,与浮萍的这五个年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婚姻?他与爱佳结识后只有那么一日忽然感到惊恐万分,原是爱佳唤人送来那一件朱红长褂的那一日,他打开柜来要抽出那一件宝蓝长褂时,手轻抚过去,抚到那一条尖领子,摸到如意绣,同心结上好像着了火,烧着了他的手,他几乎立即抽回了手,用力地合上了柜门。后来他只是吩咐人送回去。爱佳与他又一块看电影去,她问他道:“我送过去的那一件长褂子,怎么不穿?”胡安道:“不太合身。”爱佳像是一怔,笑道:“那改到合身就是了。”又低下脸来,她方注了一句:“合身了,你便会穿了。”胡安却并不回她的话。实际是他早该忘却去了,很久之前他是对浮萍说过这么一句:“你送的穿,别人送的——不穿。”但今时今日又不得不演成另一句笑话了。至少在他与爱佳结婚的那一日,那一件朱红的长褂,他是必须要穿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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