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见你(101)

那幅“献给我的艺术家柏里斯”,是他们最后的亲密时刻。

艾琳目前在一所大学里担任教授,三十五岁就拿到教授的头衔,已经相当了不起,她却并不满足于此,还想在学术上更进一步,就像年轻时的他一样,总是想在事业上更进一步。

与安娜总是面带酒窝不一样,艾琳很少露出笑容,不苟言笑。她一手接过他手上的行李箱,另一手伸出来,和他简单却疏远地握了下手:“欢迎回来,爸爸。妈妈等你很久了。”

他点点头,低声问道:“最近过得怎么样?”

艾琳看他一眼,为他打开后座的车门:“别和我寒暄,爸爸。你知道,我最讨厌那一套。况且,”她有些讥诮地说,“要不是妈妈马上就要走了,我想,你也想不起我这个女儿。”

于是,一路无话。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玛莎再婚后的住所——玛莎,也就是艾琳的母亲。他二十八岁和她相遇,三十岁和她结婚,四十三岁和她离婚,看上去和她经历了个十三个春秋,实际上,他们真正待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两年。因此,当她告诉他,她已经爱上别人时,他很平静地就接受了。

他的冷静与通情达理,却让她趴在桌子悲伤愤怒地哭泣。她只比他小一岁,却哭得像个弄丢了心爱首饰的少女,眼睛鼻子都涨成火红色。她抽抽搭搭地斥责他:“你根本不爱我……柏里斯,你是个不懂爱情的男人!”他听了这话,却只感觉她是电视剧或音乐剧看多了。

现在,他再回想起这句话,竟然觉得像魔咒一样嗡嗡回响。他在最能讲爱情的年纪,忽视了一个女人的真心,于是在最不能讲爱情的年纪,爱上了一个比他女儿还小的女孩。这是天赐,也是天罚。

轿车在停车坪停下,司机从驾驶座走下来,躬身打开后座的车门。玛莎再嫁得很好,她的丈夫是上议院的议员,在伦敦的市区和郊外都有房产,修筑得宏伟奢华,如同中世纪的城堡。走进大门,需要穿过一条金碧辉煌的走廊,才能进入玛莎的卧室。看得出来,玛莎和她的丈夫非常恩爱,走廊两侧全是他们去世界各地旅游的相片。

房门紧闭着,艾琳把谢菲尔德的行李交给女佣,先推门走了进去。十分钟后,她走了出来,眼睛有些湿润,却仅仅是湿润而已。她被玛莎夫妇教养得很好,即使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刻,也没有失态。

她对谢菲尔德说:“去吧,妈妈在等你。”

谢菲尔德推开门,走了进去。玛莎听见他的脚步声,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两年前,他们见过一次面,那时的她还像个少妇一样光彩照人,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现在,她却被病魔折腾得憔悴不堪,脸上发黄,头发灰白,嘴唇惨白焦干。她从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妇,迅速枯萎成了年迈枯槁的老人。

见她想要坐起来,谢菲尔德走过去,俯身下来,拿起枕头垫在她的背上。

玛莎怔怔地望着谢菲尔德。医生说,她最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她听见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当初他的承诺。

他说,是他辜负了她,以后她有什么愿望,他一定尽力满足。

这几十年来,她像个小女孩一样跟他赌气,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也没有再提他当初的承诺。如今,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忽然想起了他曾经的诺言,以及她在他身上浪费的十多年的年华。所以,她把他叫了回来,希望他能留在这里,陪她走过最后的时光。

他答应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回来,可能因为他是她最初的、也是最惨烈的一段爱情。他们虽然是晚婚,但她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很好,嫁给他的时候,还保留着少女的心思和心态。然而,她却在那段婚姻里,从少女硬生生熬成了妇人。

她想过报复他,也想过质问他,甚至想过嘲讽他一段又一段失败的婚姻,可当她真正见到他后,却像哑了一样,说不出话。

几十年过去,他当初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除了头发白了一些,眼袋和皱纹深了一些,几乎看不出苍老的痕迹。他站在她的面前,还是那么高大,那么挺拔,把她衬得像个快要入土的老人。时光多么混账,这样眷顾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了,因为他要是真的冷漠无情的话,就不会答应她这么无理的要求了。

只能说,是她自己错付了真心。毕竟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骗她把真心交出来。

玛莎患了食管癌,几乎无法正常进食和正常说话。医生劝她去做食管癌切除手术,但手术的后遗症是永久失声,并且脖子的下方会留下一个可怖的小洞。最关键的是,就算做了手术,能活多久,也不确定。比起死亡,她更害怕丑陋地苟延残喘,便拒绝了医生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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