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兄(2)

许敬业双手负后,在房内踱来踱去,试图压下种种情绪。可他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冷声喝问:“长安,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多年父子,许长安心下明白父亲问的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大的事情,她的确需要给父亲一个交代。但她并未立刻解释,而是略微抬了头:“爹,那歹徒没伤着你吧?”

她一脸担忧之色,语气尽是关切之情。

女儿这话一说出口,许敬业深吸了一口气。他满腹的怒意也不好再对着女儿发作。

她受了伤,虚弱地躺在床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当时的情景,他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

昨日是药王诞,他们父子和其他杏林人士一起在城西药王庙祭祀。不知怎么,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拿着匕首就刺向他。儿子一把将他推开,自己不小心被刺伤。

他手忙脚乱要替昏迷的儿子裹伤,可解开衣襟后,却看到其胸口绑着层层叠叠的白布。这不是最稀奇的,最稀奇的是尽管用白布遮掩,也能隐约看出起伏。

许敬业当时就懵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大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是这样呢?这根本就不是男子的身体啊。

许敬业自己医术平平,可参加药王祭的不乏杏林高手,一号脉,也就验证了许长安的女儿身。

……

想到女儿受伤的缘由,许敬业脸色略微和缓了一些,却仍没好气道:“我没事。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来问你,你明明是女子,为什么要从小扮作男儿?”

许长安眼帘微垂,心知这个问题是避不过去的,她微微笑了笑:“爹,你忘了么?我从出生起,就是这样了啊。”

母亲高氏还在世时,曾对她讲过。母亲怀她时,年近而立的父亲正以无子为由纳妾,甚至连人选都已考虑好了,只等妻子点头就抬进门。母亲性子要强,不愿丈夫纳小,因此女儿一出生,就买通产婆,谎称生了个儿子,断绝丈夫纳妾的心思。

许敬业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原本这样的谎言很好识破,朝夕相处还能辨不出孩子是男是女吗?

可偏偏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年幼时,有母亲和乳母照顾。他这做父亲的,来了兴致逗弄一下,就算得上慈爱了。更何况他纳妾的计划落空,有负佳人,心中不快,对妻儿冷淡了一些时日。还是儿子稍大几岁后,他才逐渐生出了慈父情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十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刻看着女儿,许敬业暗骂自己糊涂。她虽然身量颇高,但身形纤细,皮肤白皙,柳眉长睫,杏目红唇,分明是个美貌的姑娘。他是瞎到什么地步,才会以为这是儿子,只是长得过分秀美而已?

回想起过去十多年对“儿子”寄予厚望,许敬业怨自己糊涂的同时也恨妻女的欺瞒。

他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行,就当是你小时候不懂事,可你自小学医,难道分不清男女吗?为什么要跟着你娘一起骗我?”

不等女儿回答,许敬业就继续喝问:“就算你是为了孝道,不得不听你娘的话。那你娘过世以后呢?你怎么还一直瞒着?”

他胸中怒火翻腾,最恼恨的就是这一点。妻子高氏在五年前因病去世。如果那个时候女儿告诉他真相,他立刻续弦纳妾,也未必就生不出儿子来。可惜他四年前失足落马,伤了身体,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为什么不告诉父亲真相呢?

这个问题,许长安也想过。幼年时,是因为母亲的叮嘱。母亲泪眼婆娑,说等生下弟弟,有了倚仗,就恢复她的女儿身。可惜直到母亲病逝,都没能再生下一儿半女。

许长安在母亲去世后,依旧选择隐瞒,则是有她自己的考量。她是金药堂的少东家,自幼学医认药,年纪稍长就跟着坐堂看诊,外出收账。

这是男子身份赋予她的权利。

她不想像表妹那样每日待在闺阁之中,只能与女儿经为伴。

曾经见过海洋,她又岂肯再回到池塘里去?

如果不是在药王庙的意外,她更愿意一直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下去。只是父亲有性命危险,她来不及思考太多,也没想到会因此暴露身份。

此刻父亲问起,许长安只低声说了一句:“我不想爹爹生气。”

——见父亲在气头上,她心里隐隐有了应对方向:不吵不闹,暂时示弱。毕竟是骨肉至亲,纵然父亲再生气,也不会真将她怎样。

“难道我现在知道就不会生气了吗?”许敬业陡然提高了声音,眼睛通红。他蓦的抬拳,“砰”的一声,狠狠砸在床栏上。

床栏晃动,许长安睫羽低垂,轻咳出声,苍白的脸颊因咳嗽而变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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