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傅恒妻(142)

作者:Rehearsal 阅读记录

纯懿执起湿帕子从炭炉上取了茶壶下来,斟倒两杯茶水,与舒妃分饮。

“当年他还是宝亲王的时候,有太多眼光凝在他身上,有太多事情绊在他身上,叫他难以分心去做慈父。而他成为帝王,当年以阿玛的身份真心疼爱过的孩子,或是夭折,或是离心,或是长大——后来再添的这些孩子,他看着他们,却再难去寻回当年的那份真诚简朴。”纯懿是局外人,觉得自己看得明白。

“可福康安也有长大的一天。皇上不可能疼爱臣下的孩子甚于自己的皇子。”舒妃不解,“福康安在内廷,最多长到十多岁,就不可能再得到太后的庇护了。往后,他自幼长在紫禁城内,只会平白给人嫉恨防备的理由。那时候,要怎么办呢?”

“他是富察家的孩子,不会永远长在温室中。军队才是青年时期他该去的地方。他会潜藏在最平凡的行伍中,学着同袍的模样,从底层拼杀历炼——任何华服之下的目光能够注意到这个无名氏之前,他就会用赫赫战功去为自己挣得说话的地位。”

纯懿的话虽声音轻缓,却充满力量,舒妃听着她的声音,仿佛也能看见那个在血泪中爬起来的穿盔甲的年轻人。

“在皇帝想要扮演慈父角色的时候,他就是最漂亮聪颖的孩子;在皇帝需要为国开疆扩土的将领的时候,他就是最勇猛忠诚的巴图鲁——这就是我的福康安要走的道路。”

听起来非常理想化的人生道路。舒妃默默地这样想着。可是福康安会高兴吗?

当他度过那一整个漫长孤寂的童年——没有阿玛,没有额娘,没有兄弟,没有姊妹——只有庞大的皇族宗室,姓爱新觉罗的人,他还会感谢纯懿当年的安排吗?

而这样的显赫之路,只稍稍走偏一步,他要面临的,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第64章 刀笔

纯懿午睡并不十分踏实, 往往陷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时不时觉得胸口一阵重压,像是石板块儿膈应在此处, 搅起阵阵恼热情绪不断上涌。

待她终于睡醒,躺在被子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猛烈出了一场虚汗,手腕虚乏得很,压在床榻上半天起不动身子。

碧纱橱外紧连着一长排格子窗,窗格朴素无纹饰,明媚阳光透过窗纸洒落下来, 已是最美好的饰物。

纯懿拥着被子稍稍坐起身, 这才注意到寝屋外间隐约有人影晃动,她便知是傅恒过来了。

傅恒亦闻内室动静, 撩开帘子几步走进来, 见纯懿睡意尚未消解, 仍是朦胧着一双眉眼瞧着他看。

“你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

“皇恩浩荡。”

“朝堂何事发生?”

“张公廷玉作古。”

纯懿垂头缓缓抚着腕上羊脂玉镯,微微喟叹一声:“皇恩浩荡,便该予张公他所应得的。总教良臣晚景萧疏,到底还是屡屡挫败人心。”

前面一句话她已是说得有些出格,后面一句更是越发直白而无所避忌, 倘若被有心人听去, 必当又是一桩风言风语。

傅恒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轻轻摩挲了几下以示安抚。

“你该让我一股脑儿都说出来,我心里才能真正痛快——”纯懿生硬地刹住话头, 平白被自己的话噎了一下。

即使真的说出来了,她就能痛快了吗?

这么多年的时光, 那些自懂事起就强硬按在心底的、不可一吐为快的话语,早已冻结成三尺冰凌。倘若如今得以宣泄而出, 它们就真的能像残羹剩饭被倾倒一尽那般,一丁点儿也不剩下吗?

傅恒心疼她,揽着她的肩膀,手掌温暖宽厚,落在她披散的长发上,带着呵护与珍惜的心情,柔和落一吻于她发间。

“屋门已闭,吾妻可畅快言语,无有顾忌。”他的嗓音温润清朗,有如六月的烈日般不掺杂一丝阴霾。

“即使我不说,你也知道就是那些陈年往事。纵然提起千百次,也已无济于事。”纯懿悲哀地说着,“我从不愿意拿这些事情去惹别人厌烦,可你是我的夫君,我怎能对你有所隐瞒。幼时启蒙读史书,见那些位极人臣者终于天际坠落,隔着一页页书纸,作为阅读者的我就像是持着某种高高在上的倨傲感与优越感,他们该有的愤懑不甘,我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而后稍经事,从各处拾捡断章 ,凌乱拼凑起曾祖父的旧事。昔时何等风光,难逃沉落命运。”

她想起阿玛于清冷月光下挈壶独饮,消沉在醉与梦与现世中,听他用苍凉悯然的声调说起赫舍里·索额图的下场,动情泣涕的模样,仿佛不是在说别人,就是在说自己的身后事。

她忘不了阿玛徘徊于游廊间,口中念叨不休止的话:“总好过索额图……总好过索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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