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狗血)(54)

作者:阮阮阮烟罗 阅读记录

时间渐渐过去不知多久,决断尚未做下,榻上的年轻天子,已渐意识困沉,垂下了倦怠的双眸。

春夜幽沉,穆骁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少年时。那一日,他和顾琳琅闹了别扭,一个人抱着刀,躺靠在大树的枝干上,生着闷气,闭眼佯睡,像一位入定的老僧,对外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毫不理睬。

顾琳琅在树下弹琴,他当听不见;顾琳琅拿香薰他,他当闻不见;顾琳琅折了根长长的草叶,戳他耳挠他颈,他也像毫不知痒,一直闭着眼睛,神色不变,一动不动,真似一尊石雕木像,对顾琳琅所有的小手段,都没有半点反应。

后来,树下久久没有动静,他没耐住将眼睁开一线,见顾琳琅搬了个小梯|子过来了,忙又闭紧眼睛。

他听着耳边动静,感觉顾琳琅将梯|子靠在树干上,攀爬至他身旁,暗猜她又会使什么小手段时,自己的一只耳朵,忽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揪住。

他还生着气,说不理人,就不理人,纵是顾琳琅将他耳朵揪裂了、揪掉了,他也决不给顾琳琅半点反应。

心中如此想定的他,等着顾琳琅用力撕扯。可那只手,仍是轻轻的,只微将他耳拉开些,有温热的气息,随后靠了过来,她朝他耳吐气如兰,轻轻地道:“爱你。”

那是他第一次听她说“爱”,原冷板着的一张脸,腾地红透,浑身血气尽往脸上涌,像只瞬间煮熟的螃蟹,冷冽的心湖,在刹那间烧成了滚烫沸水,咕嘟嘟地冒着沸泡,感觉身体都在蒸腾地冒热气了。

旧梦暖热,有洒在青郁枝叶上的灿烂阳光,有少女温暖的柔荑与气息,有少年人灼烫的面庞、赤诚炙|热的爱和一颗热烈跳动的心。

穆骁从梦中醒来后,怔怔出神很久。他近年来一直独自就寝,也未觉有何孤冷,可今夜,或因梦中太过温暖,醒来的他,忽觉孤衾寂冷,只枕寒凉。

明明是暖春之夜,可身体却是冷的,那份莫名的寒意,一直延浸到他心里。胸|腔中跳动的,仿佛只是个冰冷的死物,只为单纯的不死,而一下一下地机械跳动,那样真实的赤诚与热烈,久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梦醒的穆骁,在孤寂的榻上躺了许久,好像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许久之后,他坐起身来,趿鞋下榻,走至一面墙前,从墙内暗格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梨木圆盒。

盒中,有半枚残佩,如满月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只留此半面,封存其中。

这枚昔日定情的玉佩,原在兰亭前,被无情的顾琳琅,如弃敝履般,掷还给了他。后来,他在逃离京畿一带时,因被追兵追杀,在打斗过程中,不慎将之摔碎在地。纵在那样生死危急之时,纵那定情的玉佩,已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他还是在随时可能命丧的情境下,竭力将追兵杀退半步,挣得一息时间,匆匆捡走了半枚。

用此半枚残佩,记住这刻骨之恨,时时提醒自己,勿忘顾琳琅之狠毒无情,勿再轻信女人心,时时督促自己,争权夺势,建立功业,尽快重返长安,将顾琳琅那女人,从凤座拉到泥潭里,踩在脚下,一刀穿心。

当时搏命捡玉的他,以及后来在峥嵘岁月中,反复看此残佩的他,心中一直是这般想的。可,此时此刻,在这天地沉睡的孤冷静夜里,注视着这枚残佩的穆骁,心中想的,却不是那些淌着仇恨的痛苦记忆,而是他此生,最为欢喜时。

纵与顾琳琅,已互陈心意,纵他心中,一直想带她离开香雪居,离开京城,从此真正与她在一起,可他一直对她开不了口。

他知道她过的是怎样舒适安定的日子,他知道她有着怎样优雅清贵的官家小姐身份,这些,是他一个多年来刀尖舔血为生的人,给不了她的。

若他以爱为名,自私地要她选择与他离开,她不仅要放弃既往荣华,还要背负起与人私逃的骂名,从此成为长安城人的笑柄,一世受尽他人侮|辱嘲笑。

心底的深深自卑,让他迟迟说不出心中之愿,他甚至做好了,与顾琳琅只尽“一时欢”的心理准备。

纵顾琳琅说爱一人一世不变,但他仍不敢相信真是一生一世,在情意浓时,亦在心底存有筵席终散的隐忧,直到顾琳琅主动亲口对他说,要与他离开,离开京城,在外与他真正建立一个家,从此一世相守,永不分离。

天底下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他在那一瞬间,涌溢的惊震与狂喜。

他几是被她那炽|烈无畏的爱感动了,那一刻,他觉得生来经受的所有磨难,都是为了能遇见顾琳琅。他曾觉得上天不公,以致他生来无父、为母所弃、孑然一身、受尽苦难,对此耿耿于怀,但那一刻,他突然释然,他意识到上苍是公平的,它偿还给他这样一份珍贵的爱,这爱,珍贵过世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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