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19)

作者:Upsilon 阅读记录

那琴弦瞬息虚化为无形,又仿佛是整根钻入身体里去。弦上的灼烫感愈演愈烈,好似要将娄昙割成片置于火上烤炙,他终忍不住溢出一声悲鸣。

娄襄不再扶他,娄昙软倒在地,痛得连什么也看不清了。

琴师的五官渐生变化,身形也缩到十五六岁少年的身量:“好在我不是你师父,有这么个愚笨徒弟,夙夜焦心劳思,迟早要去半条命。”

娄昙意识混沌,许多他以为未曾经历的琐事又齐齐炸裂,痛苦不堪。他昏睡百年,浑噩十数年,都好似活在人为编造的话本里,这倒山倾海之苦却将假象撕裂了细小豁口。他狠狠心,将那道罅隙撕得更大,容更多回忆挤入脑中。

狂风息止,暮色四合,一轮明月悬空。

庭中两个少年,一立一卧,形貌如出一辙。

他记起辛扇的话:“你是辟烛?”

“是我。放心,时机未到,我还不舍让你魂散忘川。”

辟烛挨着娄昙坐下:“你自幼畏苦痛,也不知当年是如何——”如何能忍受酷刑,再自高台一跃殉国的。旧事说来惆怅,他避而不谈,面无表情道:“后世人多将你与三外野人[10]比附,又有道‘死以明志,无负国恩’,我竟不知是什么国恩让你宁死相偿了。莫非你生来比他人少开一处心窍,不知何为怨恨,不知何为私欲?”

原来他是这么死的。娄昙心道,殉国而亡,也死得其所了。

“我是晏人,就当有……晏人应有的归处。”

辟烛闭了闭眼:“就不该问你。”他失了这截琴弦,周身冷厉之气更盛,竟有薄冰从他足下攀上。“你便没什么要问我?比如我为何改了形貌,又比如,你心心念念的娄襄,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这鬼专爱戳人痛处,一踩一个准。娄昙缓和些的痛楚又被他寥寥几句勾起,虽疑虑重重,却也不想顺他的意:“你那时突然消失,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认识我师父的?”

“因缘际会。”辟烛道,“我本欲取你寿数续命,他却偏要插足其中,还借紫宸之气来护你。可惜——”他微微含笑,鬼气森森,“哀帝有寡人之疾,他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堕为禁脔,死相汙漫,到头来还不能说半个怨字。”

琴师娄襄是活活给人玩死的。决意遵循先人之志,无奈又少了根与之匹配的硬骨,不久便发了疯。他死后一月,晏都逢宫车晏驾,新君践祚,又半月,国与人皆归尘土。

“不许这么说我师父!”

辟烛不带同情地注视被他激得悲怒欲狂的少年。他们顶着同一张脸容,一个犹然天真,一个冷酷无情,任谁都不会错辨。

“他横生枝节,自寻死路,还说不得?我离得偿所愿,原本只差一步之距……阴差阳错,辟烛琴认你为主,容你残魂,我琴灵之名,名存实亡。你我之间,要么存一,要么随时日流逝一并魂飞魄散。阿昙,你可听明白了?”

娄昙怒火攻心,勉强保留几分清醒:“那本就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何必要缠着辛家兄妹不放?”

“若不费吹灰之力替代你重为琴灵,也太过无味了。”辟烛起身拂去衣上尘埃,“与懵懂魂灵相争,毕竟胜之不武,我予你个机会,六月为期,让我看看你能为小徒成长到何等地步罢。”

辟烛最后回头望了望,像一瞬解去了鬼物的甲胄与硬刺,不经意露了凡人的怀念来。

他呆过的地上覆着层冰壳子,随他一走,幻境再度放晴,也就蒸得不留痕迹了。

——

还没入春,天很早就变了脸。

这厢两个孩子心事忡忡地逆着风往家里赶。

那厢祭堂外的祭司彳亍良久,万般不情愿地走进里处。

他入了堂中腹地,一眼就发现案台空了。

第二眼,才是被数股银丝悬吊半空的虚影。

那恶鬼被束在上方,青丝遮面,手腕像折断了,软绵绵地下垂着。

按村中旧俗,恶狼气尽后需用尖棍戳穿颅首吹上几天冷风,好洗洗一匹食人畜生的秽气。这恶鬼造了不少孽,现在这姿态再合适没有了。

上方有声:“你很愉悦。”

“并无。”

辟烛倏地睁眼,往日黑白分明的眼珠只剩一团血红。他十趾洁白剔透,青色经络半现,荏弱病态,又有番诡异的旖旎冶艳,似供人观赏般封冻于晶莹冰柱中。而这鬼傲气得很,于是这冰就跟利剑似的,把看客亵玩轻狎念头削得片缕不剩。

“想好如何取舍未?要价还价就免了。”

寒息无处不在,祭司皱眉:“我别无选择,你开初就没留第二条路给我走。”

巫伽鬼患务必祛除,此为燃眉之急。

“舍的不是己身,割的不是己肉,满嘴情非得已,真是好一个舍身饲鹰的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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