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501)

作者:青衣呀 阅读记录

李隆基动了怒。

她既然想着他,当初为什么来?

堂堂王妃,谁人逼迫的了?即便他见色起意存了心思,总不可能硬生生从儿子手里抢吧?

李隆基轻轻将暗门虚掩,细细的缝隙不为人注目,外头的声响也能传进来。果然片刻之后,只听个内侍开了口。

“王妃倾慕圣人久矣,苦于从前对娘娘发的誓言才无法开口,又听闻圣人心绪不宁,忧虑焦急,这才孤注一掷。这番深情,就算娘娘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王妃啊。”

——李隆基愕然,差点没跌落了眼珠。

这是什么话?

杨玉何时面过圣,倾慕二字从何谈起,再有骊珠逼她发的誓言,是令她不准与他发生瓜葛吗?

李隆基年轻时风流荒唐事做了不少,要说情场尚有遗憾不足之处,不论是王皇后,还是赵丽妃、骊珠都能从棺材里气活过来。

可是午夜梦回叫他自己想,却要感慨,凡事来得太容易,始终欠缺点滋味。

然而出乎李隆基意料的是,杨玉并没有半分求而不得的怨怒,甚至连不忿的意思都没有,只平铺直叙。

“情趣二字妙不可言,然其中最妙乃是两情相悦。仅妾一人动心,犹如闲引鸳鸯香径里,圣人只管快活享受,虽然轻松愉悦,却无意趣,本就是下品。妾容貌与娘娘相似,曲意逢迎,尚未能得圣人另眼相看,可见伤心归伤心,圣人并非孤独无助,魂魄无依,急于寻个躯壳填补空虚。唉,他能如此这般就好。”

杨玉顿一顿,继续道,“其实,倘若妾有旁的法子与圣人平起平坐,清谈闲聊,言语安慰,也不用拿阿瑁的颜面来赌这一把。”

长廊内,李隆基扶着暗门的手收紧,被这话里的拳拳深情惊得莫辨所以。

他这一生人,从女子身上收获过的情意可谓车载斗量,可是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冲着帝位,又有几分是冲着人呢?

外头烛火摇曳,静了片刻,那内侍道,“奴婢听说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王妃这回当真是……舍了凤头来做野雀……”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杨玉懒洋洋地捧着头。

“诶,这风太大了,你去,把那边帘子再压压。”

脚步声钝钝响起,烛火跟着走远,外头更黯几分。

“王妃何必闭门不出,自寻苦处,黑黢黢关在这房里伤心?您心疼圣人痛失所爱。他千金万金之躯,疼惜他的人多了去了,您瞧瞧他,再瞧瞧自己,是谁痛的厉害些?”

那内侍很是打抱不平。

杨玉原本兀自出神,闻言幽幽一叹,举起李隆基遗落的白玉簪。

黑漆漆的房间里,晃动的烛火把簪子比例拉的修长,落在杨玉脸上。

那是一张奇异的,同时呈现出痛苦和释然的面孔,正正对准暗门背后李隆基的眼睛,簪子尖锐细长的阴影像一把锋利的唐刀横亘在脸上,毫不留情地把那万分熟悉的五官劈成两半。

李隆基心里忍不住阵阵酸楚。

骊珠死了,他身边儿亲近的人譬如高力士或是五儿,知道他心口被活活剜下一大块,也替他伤心难过,可他们哪会疼人?只是服侍陪伴得更精心些罢了。夜里替他盖被添衣,白日百般引逗他玩耍。

——这哪够?

骊珠给过多少,他现在就欠了多少。

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会得天妒,他与骊珠的情分完完整整,丁点岔路都没走过,完美的像块蓝盈盈的琉璃。一朝梦碎,周遭俯拾皆是她错落的身影,却是无处弥缝。

李隆基不许旁人看到他落泪,这是根深蒂固的骄傲。

五十几年了,见过他眼中潮热的只有战场上的高力士。就连那唯一的一次,也被解释作浴血奋战的激荡,而不是男女私情。

他唏嘘地吸气,听见杨玉冷冷道,“管住你的嘴,一厢情愿而已,面对面他尚且体会不到,靠妾用张嘴来说,还有什么意思?”

“……是。”

内侍无可奈何地躬身出去。

杨玉定定神,重又拨弄起琴弦。

李隆基本能升起一股怀疑:既然已经困在屋中不挨雨水,那琴声中的迟钝是为什么?

他小心翼翼把门缝推开些,视野顿时开阔许多。

富丽堂皇的房间里,杨玉通身缟素,坐在正中高凳上,怀里抱着琵琶,头贴着鹅颈,披散的头发从颈侧垂落到胸前。

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看,杨玉拥有柔软纤长的颈部线条,锁骨精致的凹着,面无表情,呆呆的,一脸哀而不伤的软。

——原来并非雨点,而是东海鲛人流下的颗颗珍珠,融进细弱丝线,凝结出迟滞的音色。

李隆基推开暗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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